蒙妮坦日記

名作家依達這本在六十年代風靡香港的小說﹐ 創報章連載先河和一度拍成電影的流行作品﹐ 在今天竟然消失得如此徹底。 在號外創辦人作家鄧小宇的努力下﹐ 加上依達和這本小說的插圖名畫家董培新先生慷慨應允﹐ 蒙妮坦的日記終於可以重現了。

蒙妮坦日記全文 (93頁 - 130頁)

《蒙妮坦日記》

原著全文

(上接 92 頁)


X 月 X 日

我永遠不會相信竟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﹐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﹗那簡直是不可能的﹗

回到學校我已經發覺不對﹐因為許多同學看著我在竊竊私議﹐我不明白是這麼一回事﹐這時安妮神色驚惶地一把拖我到一角﹐後面還跟著安娜李。

「妳難道還不知道法蘭基的事﹖」安妮奇怪又緊張地問我。

「法蘭基﹖ —— 他發生了什麼﹖」我莫明其妙地反問。

「哎喲﹐怎麼妳一點也不知道﹖」安娜李搶著說:「整個學校在談論著哩﹗法蘭基撞了車﹐車子已撞得粉碎﹗」

「吓﹖——」我頓時呆著﹐以為她們作弄我﹐但是我看不出她們在開玩笑的樣子﹐我立時打了一個冷顫。

「是史丹利他們從別班聽回來的消息﹐」安妮說:「我們問過校長﹐證實了。」

「是什麼時候撞車的﹖」我慌張起來﹐「他怎麼了﹖」

「是前天深夜撞車的﹐因為他喝醉酒﹐聽說折斷了左手﹐腿上膝蓋骨也脫了節﹐」安娜李說:「他現在在醫院。」

「蒙妮坦﹐」安妮看一看我﹐放低聲音說:「他們都說他是為妳才撞車的﹐他們都說是妳 —— 妳難道一點也不負責任﹖一點也不感到難過﹖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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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﹐沒有可能 …… 沒有可能 ……」我儘搖著頭﹐我不相信那件事的發生﹐更不相信那是我累他的﹗我一點也不相信﹗絕不相信。

我呆呆的坐在我的座位上﹐上課時我神不守舍﹔我覺得一切人都似乎在望著我﹐連戴域生夫人的眼光也跟平日不同—— 我感到寒意﹐我的手顫抖著﹐我像犯了罪。

一到下課﹐我立即奔出課室﹐在學校打了個電話找法蘭基﹔聽電話的是他家的傭人﹐她一聽就說:「法蘭基在醫院﹗」

我陡然失神﹐那竟是真的﹗我惘然地問了法蘭基醫院的房間號碼﹐我怔怔地掛上電話。

我呆住了﹐我記起他在雨中呆等我的模樣﹐我回憶起他一次又一次求情的電話﹐我想到我對他說過的許許多多無情的說話 —— 我匆匆奔出課室﹐挾了書跑出校門。

我在路邊召來了一輛的士﹐立即趕往法蘭基的醫院。

他住的是著名的天主教私家醫院﹐我走進那白色的走廊才感到我自己的衝動。護士帶我走到他的私人病房門前﹐替我開了門。

我走進房去﹐一眼看見他睡在床上﹔他的四肢全縛著夾板﹐他的臉上並沒有縛上紗布﹐我不免鬆了一口氣。

他的眼正望著天花板﹐他聽見聲音將眼望向門邊﹐他看見了我。奇異地﹐他一點也不覺得驚喜﹐他的表情是麻木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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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法蘭基﹐你 ……」我挾著書走近去﹐我感到傷心。

「來幹什麼﹖」他動一動他的唇﹐無神地看著我﹐「妳並不欠我些什麼。」

我剎那間呆了﹗他竟這樣地說話﹐突然我明白他為了我﹗他為了我酗酒﹐也為了我撞車﹔他這樣說﹐因為他在乎﹐實在地﹐因為他在乎﹗

「法蘭基﹐我欠得你太多。」我低聲說:「但是我償還不了。」

我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﹐他轉過頭去﹐不敢看我。

「你那晚是不是喝多了酒﹖」我柔聲問他。

他沒有回答。

「你撞車的時候是不是想著我﹖」

他又沒有回答我﹐他轉過著臉﹐我看不到他的表情。

「你要我說道歉﹖」我又問。

他始終不再說話﹐我點點頭﹐輕聲說:「好吧﹐—— 那麼我走了。」

我緩緩地站起身來﹐他突然回過臉來﹐他大聲叫著說:「為什麼不讓我死了﹖為什麼不撞死我﹖為什麼﹖」

我怔驚在當地﹐我看見他臉上的淚。我放下書﹐立即按住他﹐我低聲問:「為什麼這樣說﹖法蘭基﹐你不應該說這種話﹐你 ……」

「讓我死﹐我死了妳才會知道我愛妳﹐」他痛楚地一次又一次地說:「祇有這樣一個方法﹐祇有這樣一個方法 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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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不能死﹐法蘭基﹐」我頓時萬分內疚﹐我安慰地說:「你年青﹐怎能為了我而斷送一切﹖你父親愛你﹐你將來要做一個醫生﹐他供你求學直到現在﹐你快畢業了﹐是嗎﹖將來你是一個醫生 ——」

「醫生﹖醫生能醫治一顆破碎的心嗎﹖」他絕望地問我。

我靜止了﹐深深地靜止了﹐我還能說出一些什麼來﹖

「我要怎樣才能令妳原諒我﹖」隔了很久﹐他忽然問。

「為什麼要我原諒你﹖」我莫明地問。

「我自私。」他說:「我自私﹐妳以前曾經這樣說過。」

「你能忘記這一切嗎﹖」我抖著唇﹐「我說過的一切﹖」

「我是橡皮糖﹐妳說過﹐祇會到處跟著﹐我記得﹐所以 …… 所以 ……」他含糊而低聲地說:「所以後來我離開妳﹐我去找舞女﹐找那些肯跟著我的人。有時候我忘不了﹐我忘不了蒙妮坦﹐我就喝酒﹐我像回到妳身邊 ……」

「法蘭基 ……」

「我發覺那樣地難忘記妳的名字﹐我想唯一的辦法﹐就是這樣。」他停了一停﹐「因為妳不要我。不聽我的電話﹐不聽我的解釋 ……」

我哽咽著﹐我忽然感到他愛我﹐那是強烈而濃郁的感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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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向沒有說他愛我﹐直至現在他仍然沒有說 —— 但是他愛我﹐那是真的﹗我已經感應到了。

「法蘭基﹐聽我說﹐」我俯身在他耳邊說:「我們仍然是朋友﹐知道嗎﹖你一向聽我的話﹐你再聽一次﹔好好的在道兒養傷﹐不准再胡想﹐別想我﹐別令我再難過。」

「妳為我難過﹖為什麼﹖」他抬起眼來。

「我 …… 我不知道。」我搖搖頭﹐「但是我不喜歡你剛才那樣子﹐你 —— 怎能為我而死﹖」

「妳不相信﹖」他望著我﹐很憂鬱。

「別再說﹗別再說﹗」我制止著﹐「別再說可以嗎﹖」

他不再說話﹐祇是看著我。我背過身去﹐流了一滴淚﹐我不敢用手去揩它﹐不然他一定會發覺。

「我的傷好了之後﹐妳仍然肯跟我出去﹖」他問我。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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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唔。」我點點頭。

「可是我的車子已經毀了。」

「我們可以走路。」

他想一想﹐笑一笑。「我可以借姊姊的車子。」

「那麼好好的養傷。」我說。

「我要拉一拉妳的手﹐像以前一樣。」他對我說。我把手給他﹐他握著﹐以後一直沒有放開﹐後來他竟睡著了。

我想悄悄的離開﹐可是我看一看他閉著眼的臉﹐我不忍離開?我坐了一小時又一小時﹐我忘記自己坐了多久。

後來病房的門開了﹐進門來的竟是法蘭基的母親。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母親﹐她是一個很撲實卻很高貴的中年婦人﹐雖然是百萬富翁的太太﹐手上一樣首飾也不戴。

她看見我握著法蘭基的手呆坐在床旁﹐她走近來﹐看了我很久很久。

「妳是 —— 蒙妮坦﹖」她後來問我。

「是的﹐」點點頭﹐「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﹖」

「我兒子撞車之後﹐一次又一次叫著妳的名字。」她慈祥地走過來﹐摸了摸我的臉。

我俯頭看一看法蘭基﹐他睡得很安穩﹐我告訴自己﹐我永遠不會再去傷他﹐我永遠不會再令他傷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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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
今天我又去醫院看法蘭基﹐那是下午﹐我吃了飯之後。

法蘭基躺在床上﹐他顯得很平定﹐我感到鬆懈下來﹐老實說﹐我一直在擔憂著﹐我害怕他會死去。

要是他死了﹐那我就會終身遺憾﹐誰都知道他是為我而撞車的﹐那樣一切的人都不會原諒我﹐還有他的父母。

令我深深奇怪的是﹕他見到我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﹐那態度是昨天所沒有發覺的。他的床邊堆滿了親戚朋友們所送的鮮花﹐几上放滿糖果與餅乾﹐他睡在床上﹐我看著他牢望住我走近床邊﹐他什麼都沒有說﹐祇點點頭。

「法蘭基﹐」我溫和地說﹕「好一點是不是?看﹐我替你帶來了兩本你愛看的書。」

我知道他一向愛看「福爾摩斯」﹐我把書放在他床旁﹐然後我在他床邊坐下。

「謝謝。」他低聲說﹐臉上連笑容也沒有。

「你怎麼了?法蘭基?」我猶疑地問:「沒有人來看你﹐你覺得孤獨是不是?」

「來看我的人太多﹐太多了!」他回答得很冷。

我奇怪地看他一眼﹐我低聲問:「你 —— 是不是不喜歡我來看你?」

「我沒有那麼說。」他轉過臉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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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明白他心中想說什麼﹐我思索一下﹐微笑著對他說:「法蘭基﹐你好好的養傷﹐你一定很快會好的。明天叫你母親把你的課本帶來﹐我到學校去請你的同班同學來幫你補課好不好?」

「不。」他赫然拒絕說。

「為什麼?」我怔住問。

「不要再纏住我了﹐蒙妮坦﹐」他驀地回過頭來突然說:「我想過一個晚上﹐我已經想得很清楚。蒙妮坦﹐妳不愛我﹐為什麼因為我撞了車而令妳對我憐憫?愛不是哀求能得來的。妳對我好﹐妳來看我﹐妳祇不過是良心上不安 —— 何必要這樣假慈悲呢?妳不愛我﹐妳始終不愛我。也許我死了便會更好一點。」

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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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法蘭基!你 ……」我焦急地搖著頭﹐但是我的話阻塞在咽喉中﹐我總說不出什麼 —— 他說的很對﹐我忽然沒有解釋的餘地。

「我這一生完了﹐」他黯然無聲地說:「無論怎樣﹐我愛上了妳﹐我便完了。」

「你為什麼要這樣說?法蘭基?」我難受地問。

「回去吧﹐蒙妮坦﹐不要留在這兒﹐以後也別來﹐」他閉上眼﹐「否則 —— 大家都不會好受。」

我看見他痛苦的神色﹐我察覺我完完全全的傷害了他﹐不但在身體上令他受傷﹐而且在心靈上又令他受創。我回憶起以前他開車帶我出去時的情況﹐那晚在夜總會侍者開香檳噴了他一臉的可笑情景 —— 那時我們都無憂無愁﹐然而現在﹐一切都消失得那樣地快速。

我做錯了一切?我感到一陣淡淡的憂傷﹐我的眼睛模糊了一會。法蘭基抬起眼﹐看了我一會﹐我看得出他的神色﹐他在等待我離去。

「你要我立即走?」我低聲問。

「我不要這一點點憐憫﹐那補償不了。」他搖搖頭。

「以後不再見面?」我又問。

「有緣千里能相逢﹐」他又搖一搖頭﹐傷神地說:「妳對我並沒有緣﹐蒙妮坦。」

我呆呆的思索了好一會﹐然後我無聲地站起來。我緩緩地走到門邊﹐他一刻不停的在身後望著我;我停下﹐回過頭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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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感到歉仄﹐我知道﹐」我對他說:「即使我要報答﹐那也太遲了。」

他笑一笑﹐笑得痛苦而又勉強。我點點頭﹐輕聲說:「是你拒絕我這一份關心﹐不是我拒絕將關心賜給你。」

他聽了沒有說話﹐祇是失神地看著我﹐我笑一笑﹐最後說:「祝你幸運﹐法蘭基。」

我沒有聽他的回答﹐我不忍再看他的臉﹐我拉開門飛一般地奔出醫院。那真可怕!我與他竟會弄成這一個結局﹐我從來沒有想到﹐也從來沒有想過!

我覺到深深的內疚﹐雖然我不愛法蘭基﹐但是我對他關心﹐難道我傷了他一次心﹐以後再也沒有法子去彌補了嗎?我突然十分傷心﹐這種傷感是前所未有的。

我失神的回到家裏﹐范尼打電話來﹐他問我上了那兒﹐我說在朋友家。我沒有告訴他關於法蘭基的事﹐他知道了的話﹐他一定會覺得我可怕!

晚上又跟平日一樣地跟范尼在深夜裡散步﹐今天我的神色很差﹐他問我是不是病了?我說有一點疲倦﹐他很快的送我回家。我仍然沒有把法蘭基的事告訴他﹐因為我不想他知道。

有什麼辦法能令法蘭基寬恕我的話﹐我一定會去設法做到﹐然而那是愛情傷了他﹐並不是我!

 

X 月X 日

回到學校﹐安妮第一個來問我法蘭基怎樣了?我聳了聳肩沒有說話﹐她看見我神色不對﹐奇怪地問我理由。

「我昨天去看過他﹐」我告訴安妮﹐「他趕我走﹐而且說我們最好別再見面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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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什麼?」安妮的眼睛睜得老大﹐「這不像法蘭基所說的話!」

「他恨我﹐而且永遠不會寬恕我。」我對安妮說:「安妮﹐妳能不能為我做一件事?」

「什麼事?」她奇怪地問。

「天天去看看法蘭基﹐不要說是我叫妳去的﹐」我說:「想法子去安慰他﹐但是不要提起我。把他的情形告訴我﹐我跟他 —— 是不會再見面的了。」

「妳瞧妳!以前我叫妳待他好一點﹐妳就說:『不見他!不見他!』現在卻要求我去安慰他!」

安妮說著無奈地點點頭﹐「好吧﹐把他的房間告訴我。」

「今天就去﹐怎麼樣?」我說。

「好吧﹐反正我也要去看看他。」她笑一笑說:「老實說﹐蒙妮坦﹐其實妳心中是很喜歡他的﹐祇是妳自己不知道。不然的話妳也不會對他那麼緊張。」

我不承認安妮所說的話﹐但我承認關心他。

放學時我和范尼一起走回家去﹐在路上他沉默著不說話﹐我有一點奇怪﹐默默地走過了一段路﹐我問他:

「為什麼不說話?范尼?」

「法蘭基撞車了﹐是不是?」他突然問我。

我有一點感到突然﹐我曾介紹法蘭基給他認識﹐但他們祇見過一面﹐而且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他﹐現在他問起我來﹐我覺得詫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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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點點頭﹐他又說:「他們說他是為了妳而撞車的。」

「誰告訴你的? ——」我的心突了一下。

「他們說因為妳愛上了別人﹐還傷了他的心。」

「不﹐」我搖頭說:「不﹐這不是真的!」

「為什麼不承認?誰都知道這是真的!」他的眸子直看著我﹐似乎一下子想看透我的心。他略停一下﹐問我﹐「—— 誰是那個人?」

「那個人?什麼人?」我英明地反問。

「那個妳愛上的人。」他短促地說。

我沒有回答他的話﹐我看了他一眼﹐我發覺他的眼神在憂慮著﹐我很明瞭他難過的原因﹐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以為是他累了法蘭基。忽然我發覺我不能承認這一點﹐而且我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我愛著他。

「范尼﹐」我不介意地笑一笑﹐「你知道學校內那些人是最喜歡造謠的﹐也許是書本令他們太枯燥了﹐你相信那種話?」

「我不在乎他們的謠言﹐」他忽然說:「我祇在乎法蘭基是不是愛著妳。」

「是的。」我想一想﹐點點頭。

「那麼妳為什麼還再跟我在一起?」他問我。

「因為﹐……」我呆了一霎﹐繼續說:「因為我並不愛他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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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無聲地思索著﹐緩緩的向前走了一會﹐他看看我﹐似乎想說什麼﹐然而又止了口。

「你想說什麼?」問我。

「我們不應該再這樣地在一起了﹐蒙妮坦。」他低聲說。

「為什麼?」我睜著眼。

「妳為我損失得太大﹐而且法蘭基 ——」

「不要再提法蘭基﹐好不好?」我高聲嚷了起來﹐他失神地看住我﹐我搖搖頭﹐壓低了聲音說﹕

「我不會再見法蘭基﹐永遠都不會﹐我昨天去看他﹐他說 —— 他以後不願再見我。」

「他不要再見妳?為了什麼?」他很詫異地看著我。

「因為他知道我不愛他﹐」我失神地點點頭﹐「也許﹐他真的為我而傷了心 ……」

他驀地停了下來﹐他面對著我有一點激動﹐他動一動唇﹐終於說:「蒙妮坦﹐回到他那兒去﹐妳不應該再傷他。我跟妳在一起是不會長久的﹐有許多事情妳不知道﹐妳永遠不會知道 ……」

「不會長久?永遠不會知道?」我莫明其妙地問:「你在說什麼?怎麼我一點也不明瞭 ……?」

「你以為我們這樣的日子會長久?」

「難道你不想再跟我做朋友?」我錯愕地問。

「人有快樂的日子﹐但日子並不是永遠快樂的﹐」他突然告訴我﹐「環境是變遷著的﹐生活也在變遷著﹐妳不知道?」

「我看不出這跟我們的關係﹐范尼﹐你心中在想些什麼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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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祇想著一件事 —— 怎樣令妳回到法蘭基身邊去。」他說:「我們不能再在一起。」

我看著他﹐忽然來了一陣莫明的忿怒。他說要令我回法蘭基身邊去﹐他似乎一點都不珍惜我對他的友誼與情感 —— 我不是一件貨物﹐我是不能任人隨意擺佈的!

「好吧﹐范尼﹐」我沉著聲音說:「你不要跟我在一起﹐那是可以的﹐但你要我回到法蘭基身旁﹐那是夢想!我不是物件﹐我有心靈﹐我會想﹐至少我有我自己的決斷!」

「蒙妮坦 ……」他央求著﹐「妳要明白我。」

「我明白﹐完全明白﹐」我抬頭高聲說:「我不會乞求別人施捨友誼﹐你一直在施捨給我﹐因為從開始到現在﹐你一直在退避﹐即使我們現在的友誼﹐你也是施捨出來的!」

他睜著兩隻大眼望著我﹐我感到氣忿得想哭。我點點頭最後說:「好吧﹐我已經告訴了你﹐我不會回到法蘭基的身邊﹐永遠不會!至於你的友誼﹐你可以自己考慮﹐我不要你的施捨﹐以後都不要!」

我轉過身去﹐直奔著回家。

回到家中我像死掉了一樣﹐不能動也不會說話﹐我感到氣憤﹐我待他這樣好﹐他竟一點也不珍惜﹐還要攆開我﹔叫我回到法蘭基身邊!豈有此埋!

晚上他沒有打電話來﹐也沒有說道歉﹐我不去理他﹐一早就睡﹐甚至沒有去散步﹔他不在乎﹐我也不在乎﹗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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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
今天在學校遇見他﹐他沒有過來跟我說話﹐但卻跟我遠遠的點一點頭。他這樣對我﹐我索性連招呼也不跟他打。

有誰不讓蒙妮坦幾步?他竟這樣高傲﹐我不相信沒有他便會活不了。而且﹐我還有許多追求我的人。

第三課的時候他竟然提著書包早退了﹐我吃了一驚﹐全班同學都望著他﹐他邊走出課室邊回頭來看我一眼﹐我立即將頭轉開。

我勉強上完另外兩課﹐但是我覺得他不在課室內我便完全不能集中注意。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早退﹐是他病了?還是提早上班?

我又想起他昨晚連電話也沒有給我一個﹐我更加擔憂﹐心中掀起了一陣不祥的預兆。

晚上我沒有出去﹐整夜等待他的電話﹐可是電話機*連晌也沒有晌過。我不耐煩地翻看雜誌﹐電鈴卻晌了。我跳起來開門﹐門外竟是安妮!

今晚安妮穿得非常非常的漂亮﹐好像剛赴完約會﹐我把她拉進客廳﹐倒了一杯汽水給她﹐然後我向她打量著。

「到什麼地方去過?安妮?」我笑著說:「是不是剛約會過?」

「剛去看完電影。」她說。

「是不是跟男孩子去?」我試探著說:「不然妳不會穿得這樣漂亮。」

「不﹐我自己去。」安妮連忙說﹐她笑一下﹐臉突然紅了。


 

* 60 年代初的電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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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要騙我﹐我看得出﹐」我拉著她的手問:「來﹐快告訴我那個人是誰。妳一向沒有男朋友﹐第一個男朋友一定要招出來。我什麼都告訴妳﹐妳怎好意思不說?」

我祇逗她兩下﹐她思索一會﹐低聲說:「妳已經見過他的了﹐他是歐理德。」

「歐理德?」我祇覺名字很熟﹐卻想不起是誰﹐我問她:「誰是歐理德?」

「哎呀﹐妳怎麼忘了?」她叫起來﹐「那晚我跟妳去看『青春鳥』買不到票子﹐那個人把票子讓給我們 ……」

「噢﹐是他!」我叫起來﹐「記起了﹐戴 黑邊眼鏡*﹐斯斯文文的﹐還說在藝術學院學雕塑的那個?」

「是的﹐他的雕刻技術很有風格﹐」安妮興緻勃勃的告訴我﹐「他說現在正在雕塑一座叫『女神與幻夢』的巨型石像﹐不久之後藝術院將開展覽會﹐他的作品將會參加展出。」

「小鬼!」我拍她一下﹐「妳好狡猾﹐偷偷摸摸的跟他出去過幾次了?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?」

「我沒有告訴妳﹐自然妳不知道。」她說:「我又沒有妳那樣風流。也沒有羅曼斯﹐又怎能向妳奉告呢?」

「我真為妳高興!」我喜悅地叫起來﹐「來﹐告訴我﹐他怎樣約妳的?」

「他打電話給我﹐我差點忘記了是他﹐」安妮回憶著﹐「後來他說﹕『我是在藝術學院雕刻的。』我才突然記起來。」

「他怎麼知道妳的電話的?」我詫異地問。

 

  * 永不過時的 Ray Ban 黑框眼鏡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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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天看戲他給我一張他的卡片﹐還有他的地址﹐於是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。我以為他聽過忘記﹐原來他牢記著。」安妮說:「那天晚上原來在大會堂有音樂會﹐他有兩張票子﹐想我陪他去聽音樂。」

「那麼妳去了?」我問她。

「唔﹐我一向對音樂沒有興趣﹐但那天晚上他在身邊不斷指點和解釋﹐我聽得滋滋味味﹐」安妮看一看我問:「妳說是不是很奇怪?」

「好不要臉﹐」我羞她一下﹐「妳有興趣的祇是他!」

「別下流﹐正經地聽我的!」安妮睜著兩隻閃亮的眸子回憶著﹐「聽完音樂我們在黑夜裏漫踱﹐他滔滔地說著貝多芬、李斯德、白賴亨等等的生平與事蹟﹐我聽得出神了﹐因為讀了那許多年書﹐這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。他的藝術修養吸引了我﹐後來他帶我去看他們藝術院的周圍﹐我們繞著兜一圈﹐那兒的環境真美﹐還有一個池塘 ……」

安妮的聲調是那樣的沉醉﹐我不禁陶醉了。我知道安妮與他是合襯的一對﹐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便這樣覺得 —— 我為他們高興﹐安妮終於有了伴侶。

「我發覺我跟他在一起快樂的感覺﹐那感覺不是上夜總會﹐開車兜風的快樂﹐即使我們沒有節目﹐我和他散散步也是快樂的。」安妮告訴我。

「現在妳有這種感覺了﹐安妮﹐」我望望她﹐對她說:「妳以前問我為什麼要跟范尼在一起﹐妳又指責我傷了法蘭基的心﹐但是妳不知道 —— 我和范尼所有的快樂﹐也是妳現在和歐理德的快樂﹐難道我不去追尋它?和維持它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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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妮深深的思索了好一會﹐然後點點頭。

「我想我明白妳了﹐蒙妮坦。」她說著突然記起來﹐「噢﹐我忘了﹐今天下午我去看過法蘭基﹐所以我現在來找妳。」

「他怎麼了?」我問她。

「我很為他擔憂﹐」安妮搖搖頭﹐「我去找他﹐他顯得很沉默。他母親剛剛也去看他﹐要他飲牛奶﹐他對她大發脾氣﹐連午餐也不肯吃。我不好意思多留﹐藉詞走了。」

「他的傷勢好了一點?」我關心地問。

「他的脾氣很暴臊﹐但是發完脾氣又顯得頹喪﹐」安妮告訴我﹐「護士叫他別移動他的手﹐他連護土也罵。他母親不知道原因﹐老是愁眉苦臉﹐我卻知道原因﹐一切全是為了妳!」

「別再來責備我﹐安妮﹐我受夠了!」我站起來﹐望著窗外﹐我沉默了一會﹐我回過頭來問安妮:「妳知道范尼今天為什麼早退嗎?」

「我不知道﹐妳知道?」

我搖搖頭。她說:「他這幾天像滿懷心事﹐我想也許他因為法蘭基那件事的影晌。」

「妳現在仍然以為我應該跟法蘭基在一起?安妮?」我問她。

「我不知道﹐」她聳聳肩﹐「這種事情﹐我很難說。」

「安妮 ——」我想一想問安妮﹐「妳認為范尼是不是喜歡我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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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妮英明地看著我﹐後來突然笑了。「蒙妮坦﹐妳怎麼了?妳一向有那許多男朋友﹐這些問題都是別人向妳請教的。難道妳忽然胡塗了?」

「是的﹐我胡塗了。」我點點頭﹐「而且我近來時時為自己擔

心。」

「別扭心﹐」她對我說:「他們說﹐愛情會來的時候﹐它自己會

來的。」

「但是愛情要走的時候呢?能夠拖住它不走嗎?」我這樣問安妮。

安妮不能回答這問題﹐我也不能回答﹐誰能知道呢?

 

X 月 X 日

范尼今天仍然沒有回校﹐這真令人煩惱。

學校內死氣沉沉﹐一點生氣也沒有﹐我在想:難道他真的病得起不了床?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?

今天已是另一月第一天﹐如果三天之內不繳了學費﹐學位隨時被取消的﹐由於等著入學的人太多了!為了這件事我不免為他擔心。

放了學﹐我跟安妮一路走回家去﹐她問我:「蒙妮坦﹐范尼怎麼不上學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聳聳肩。

「要繳學費了﹐他本來應該請一個假。」安妮說:「但點名冊上他的符號是缺課符號。」

「噢? ——」我暗忖著。

「他沒有告訴妳?」安妮不置信地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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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已經沒有打電話來好幾天了。」我望她一眼坦白地說。

「什麼?」安妮睜眼問:「你們不是天天見面的嗎?」

「沒有見面兩天了﹐」我搖搖頭﹐「他跟我吵了嘴﹐是為了法蘭基﹐他要我回到法蘭基身旁去﹐他說是他累法蘭基撞車的。」

「妳怎麼說?」安妮問。

「跟他吵了﹐」我答:「我又不是一件死物可以隨他擺佈﹐我這樣對他:妳是知道的﹐他卻一點都不心領﹐妳說氣人不?」

「他一連幾天沒回校﹐一定有什麼事情﹐妳應該打一個電話去﹐蒙妮坦。」安妮想想說。

「不﹐不打!」我硬著嘴說。

安妮不再說什麼﹐我跟她分了手﹐回到家中看著電話機發呆。他是明知放學時間的﹐至少應該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一聲的!

我在梳發上坐下﹐想了一想﹐我終於拿起電話簿查出俱樂部的電話。我思索一會﹐拿起聽筒撥了號碼。電話接到酒吧﹐我先找到領班﹐然後再叫范尼聽電話。

不久之後電話「喂」了一聲﹐我以為是范尼﹐但是細心一聽﹐那不是范尼的聲音!

「妳是蒙妮坦?」那邊說:「我是歷堅。」

「噢﹐」我立即記起范尼宿舍內的同事﹐我問:「范尼在不在?」

「他要下午才上班﹐蒙妮坦﹐我有一點事情想跟妳談談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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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什麼?」我心底忽然來了一陣預感。

「現在不能在電話裡多說﹐」他匆匆告訴我﹐「我六點下班﹐妳能在俱樂部門口等我?」

我愕然地答應了﹐怔怔地掛上電話。

黃昏六點﹐我依約到俱樂部門口去﹐歷堅已在門口等我。後來我們走到附近的一間餐室﹐坐下後﹐他看我一會﹐他說:「范尼已經幾天沒上學了﹐妳覺得奇怪?」

「我就是要問你這個。」我點一點頭﹐「是為了什麼?」

「他這個月決定不上學了﹐」歷堅告訴我:「不是他不願意﹐而是他不能。」

我愕然地看著他﹐他說:「他的環境不很好﹐但是他很硬﹐從來不問人借錢。這次他問我借了﹐因為 —— 他的母親前幾天進了醫院生孩子。」

「原來 ——」

「他不夠開支﹐這個月學費也貼了進去﹐我也幫了他一點忙。」歷堅搖搖頭低聲說:「他已經夠勤力的了﹐但是世界上有許多想不到的困難。」

「但是 —— 如果不交學費﹐學位是不留的!」我低叫起來。

「他跟我談過﹐」他對我說:「他說從這個月開始﹐他決定不再唸書。」

「他 ——」我突然啞然失聲﹐我猛地回憶起那天他跟我說過「我們不會長久在一起」的說話。

「請妳不要讓他知道我告訴了這一切﹐蒙妮坦﹐」他叮囑我說:「我是他從小的朋友﹐我明白他﹐他是不希望別人同情他與憐憫他的﹐而且他從來不希望別人幫助他﹐他以為靠自己雙手就能捱受一切﹐但是有的時候人是一定要有別人幫助的 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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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腦子混亂成一片﹐回到家裏我惘然若失。

安妮晚上來找我﹐因為下午去看過法蘭基﹔還是在醫院中大吵大鬧。我把黃昏時歷堅所告訴我的話講給她聽﹐她覺得很可惜。

「他一天工作做到黑﹐功課還是有那樣的成績﹐已經很難得了。」安妮嘆息著說:「他不讀書不是損失很大嗎?」

「為什麼不幫助他呢?」安妮想了想突然問。

幫助他 —— 對了!我忽然有了一個辦法﹐我跟安妮商量了一會﹐決定明天去實行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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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
今天一早起來﹐到了學校比平日早半個鐘頭。我走進校長室﹐校長正在裡面看成績報告。

我在他對面坐下﹐首先我拿出爸爸寄來的航空信。我說﹕「錢很快就要寄來了﹐你可以信任他。」

校長聽見有人肯捐助學校﹐總是笑得不見了眼睛。然後我拿出了一份學費。

「這不是我的學費﹐校長﹐」我聲明說﹐「我自己的學費昨天已經繳了﹐這是我代別人繳的。」

「代別人交?」校長露著一臉的吃驚﹐「代誰交的?」

「范尼﹐」我說:「他已經幾天沒有上學了﹐而這個月他因為環境﹐所以不能繼續上學。這些學費是我自己拿出來代他交的。」

校長奇愕地看了我好一會﹐笑著讚我和對我獎勵。我一點不放在心上﹐他祇不過是看錢的份上﹐爸爸肯捐錢﹐我就什麼都是好的。

「但是﹐校長﹐」我聲明說:「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到 —— 別告訴范尼學費是我交的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幫助別人不一定是要把牌子掛出來的。」我說著站起來離開校長室﹐校長呆呆地看著我離去。

雖然我多交了一份不是我的學費﹐但是我覺得比替我自己交更有意思。明天﹐我又能再見到范尼了。

晚上我沒有出去﹐在家裹看看書。後來安妮來﹐我跟她談談﹐她又提起醫院中的法蘭基﹐我心中隱隱約約的來了一陣不安。

我希望他能快一點痊癒﹐想起以前我還跟他到處開了車子去玩﹐多高興!為什麼世界上的一切一直要變?我不明白。

 

X 月 X 日

回到學校﹐同學都堆在一塊兒﹐我走近去﹐發現他們團著的是范尼!他坐在座位上﹐有的人問候他﹐有的人告訴他近日的功課﹐一切顯得是那麼地融洽。

我走近去﹐同學們看見我都靜止了﹐他抬起頭看見我﹐楞楞的看我一會﹐後來微微的笑一笑。

「蒙妮坦。」他叫我的名字。

「你好?」我裝作毫不知情地問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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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范尼說是校長親白寫信叫他來上學的﹐」安娜李一下子就立即告訴我﹐「校長還說這個月學費免了哩!」

「噢 ——」我佯作驚奇地看范尼一限﹐「是真的嗎?」

他點點頭﹐我在他眼中看不出任何猶疑的神色﹐我很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。

放學後我和他緩緩的踱回家去﹐他一直保持著沉默﹐我奇詫地看他一眼﹐他淺淺的笑一笑。

「你又在想什麼?」我問。

「不要騙我了﹐蒙妮坦﹐」他突然說:「妳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傻瓜。」

「你 —— 范尼﹐你在說什麼?」我楞然地問。

「學費是妳交的﹐」他肯定地說:「妳以為我真的傻得這樣厲害?會相信校長給我的免費?」

「你在說什麼?我一點也不懂!」我搖頭說:「我為什麼要替你交學費。」

「不要說謊﹐」他停頓一下﹐「歷堅已經告訴了我昨天見過妳。」

我無聲地垂下臉去﹐他凝視我很久﹐問我:「為什麼要這樣幫助我?」

我抬起頭﹐他的眸子在我臉上搜索﹐我驚異他有一點氣憤的情緒。我忽然不會講話﹐因為我怕講錯了會傷害了他。

「為了同情?」他問。

我搖搖頭。

「為了憐憫?」他又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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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不為了什麼﹐」我對他說:「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﹐所以我就這樣做。」

「蒙妮坦﹐我現在告訴妳﹐」他驟然在街上站住﹐忿恨地對住我﹐「妳以為妳幫助我﹐其實妳在傷害我!我還是一個男人﹐我還有一點點自尊心﹐可是妳! —— 妳卻把我的自尊也毀了!」

「范尼 ——」我低叫起來﹐呆著。

「想不到今天我會窮到現在這個樣子﹐要一個女孩子來替我交學費﹐嘿﹐難怪我跟妳交朋友﹐原來是要妳替我交學費……」

「范尼!你錯了!你錯了!」我叫起來﹐「你怎能說這種話?你以為你堅強﹐其實你騙自己!」

「我沒有騙自己!為什麼我要妳的憐憫?」

「人不能獨立的﹐范尼﹐」我急速地說:「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獨立的!就是一條魚﹐它也需要水來生存﹐一棵樹﹐也需要陽光來培植﹐你是一個人﹐你要有朋友﹐如果你單獨﹐就是靠你兩隻手﹐對你說 —— 你克服不了!」

我尖嚷著﹐他失神地看著我。

「學費是我替你交的﹐是的﹐我已經做了﹐」我點點頭﹐「我不是可憐你﹐也不是要傷你的自尊﹐我只是想幫助你。今天你說不要我幫助﹐也許明天我倒過來要你的幫助。你接受了我的幫助﹐以後我也會接受你的。」

他沒有晌﹐搖著頭﹐我有一點氣忿﹐因為他是難於理解的。

「好吧﹐范尼﹐」我最後決斷地說:「我已經幫了忙﹐學費也已經交了。你當我是朋友﹐你應該接受我的幫助﹐明天好好的上課。如果你那麼強硬﹐你可以有自由不上學﹐我不能強迫你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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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句話也沒有說﹐站著不動也不晌。

「祇有一點﹐」我對他說:「如果你明天不上學﹐那就是說你拒絕我的幫助 —— 那麼﹐我們並不是朋友!」

他剎那間抬頭來看著我﹐我點點頭﹐自己轉身回家。

我真的不明白他﹐他需要﹐我助他﹐那並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!

為什麼他要拒絕我的幫助呢?總有一天﹐我也會要他幫助的!

我決定看看明天﹐假如他明天在學校;那就是我改變了他。

如果他明天缺課﹐那也就是說明了他拒絕我的好意。

那麼﹐我們的朋友也做到這兒完了。

 

X 月X 日

我真的想不到他今天竟然真的回校了﹐他仍然拿著那個旅行袋﹐穿著白襯衫。我的喜悅是難以形容的﹐他的回校﹐也表示他已接受了我的勸告﹐我的幫助和我的友誼!

我在校園中碰見他﹐他把我拉到樹下﹐用很懇切的聲音﹐很簡單的對我說:

「我昨晚想了一晚﹐我回來了。」

我感動得只能沉默著點頭﹐他拉著我的手低聲說:「這是我一生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幫助。」

「別老是提著這件事﹐這是我願意的。」我對他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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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但是我總覺得我欠了妳一些什麼?」

「別胡想﹐」我說:「回課室去﹐筆記還沒抄完哩!」

他拉著我的手回課室﹐這是我和他第一次「公開」在一起。上課時安妮竟扔一張小紙條過來﹐我打開一看﹐上面寫著:「恭喜妳!」

我白她一眼﹐寫了「去妳的!」三個字﹐扔回去﹐她在課室內偷笑﹐范尼弄得莫明其妙。我覺得我又有心思上課了﹐他不在身邊﹐我什麼也聽不進去。

放學我跟他一起回家﹐我邀他回家吃午飯﹐他大方的來了。阿蓮看我帶了新的男朋友回家﹐忙多燒了兩個菜。

我們想起上一次自己動手弄飯吃﹐提起來就覺得好笑。吃了飯我們聽音樂﹐又研究了一會今天的課程﹐後來他問我:

「讀完書妳準備做什麼?」

「爸爸想我到美國去﹐但他一定要我先在香港拿了文憑。」我想一想﹐搖了搖頭﹐「我並不想去﹐真的。」

「愛上這個地方?」

「是的﹐我對一切東西會發生留戀﹐這也許是我的一種缺點。」

「會留戀過去並不是缺點。」他奇怪地說。

「這樣常常會傷了白已。」我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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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思一會﹐後來他又笑了。「猜猜我母親生了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?」

「妹妹?」我問。

「不﹐是個男的。」他告訴我﹐「很胖﹐有八磅重。」

我拍手叫了起來﹐我說:「你真幸福﹐范尼。」

「但是我的負擔又重了。」他皺眉說:「我得去賺更多的錢。」

「告訴我﹐范尼﹐你需不需要我的幫忙﹐」我真切而慎重地問他﹐「如果你要幫忙﹐只要告訴我﹐我一定盡力。」

「妳已經給我太多﹐我不能再要。」他溫和地說:「本來只要妳跟我做個朋友已足夠足夠了﹐現在妳還幫了我交去這個月的學費。」

他的話令我很感動﹐至少﹐我已經知道他對我的友誼是珍惜著的。

三點鐘他回去上班﹐我便開始睡午覺。晚上乖乖的在家看電視*﹐一點沒有想出去的念頭。睡前他打電話來﹐道了晚安﹐寫了日記﹐我便睡了。

 

X 月X 日

今日是難忘的一天﹐尤其是今天晚上。

深夜我在俱樂部門口等他﹐沿著那條幽靜的馬路散步。他拖著我的手﹐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﹐我們在樹下漫踱。

後來我們在樹下的橫椅上坐下﹐我們談著種種以前自己想不到的東西。他談到以後要怎麼樣的妻子﹐談到要怎樣去建立一個溫暖的家﹐要把孩子怎樣地培養起來 ……

我聽得呆了﹐我凝視他﹐他止住聲音。


 * 六十年代電視機設計典雅的線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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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變了﹐范尼﹐」我對他說:「這都是你以前不敢想的東西﹐今天你都講了。」

他怔住在黑暗中﹐他又想起目前的不安。我輕輕按住他的手﹐溫和地跟他微笑一下。

「告訴我﹐你將來的妻子要圓臉的還是長臉的?」我問他﹐為了想令他再輕鬆起來。

他沒有回答﹐他露著很奇異很奇異的表情。

「妳能不能閉上妳的眼睛半分鐘?」他問我。

我很奇愕﹐但我毫不思索地開上眼。他很快地吻了我﹐他吻得很輕柔﹐也許那不該算是一個吻;那只是他的唇接觸了我的唇。

但是我的心跳得很厲害﹐以前我跟森美﹐艾迪他們吻得更熱烈﹐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過!

我真的在戀愛了?記得我以前一向以為自己是絕不會愛上別人的。

我睜開眼睛﹐他悽縮著很歉意地說了一聲「sorry」。我奇怪地看著他﹐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吻了人還要向人道歉的男孩子。

「我不會像妳其他那些男朋友那樣地纏住妳的﹐蒙妮坦﹐」他在我耳邊坦誠地說:「雖然我吻了妳﹐妳也讓我吻了﹐但這並不是我要佔有妳的意思。」

我點點頭﹐他又說:「妳可以照妳自己想做的去做﹐如果明天妳忽然想離開我﹐那麼就離開我﹐不要為我憐憫﹐知道嗎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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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別說得那麼傻﹐范尼。」

我這樣告訴他﹐後來他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。他沒有再吻我﹐然而那輕輕的一下已經足夠了。我可以回想它﹐直回想它一年 ……


X 月X 日

我永遠也想不到會發生今天這種事﹐這是法蘭基撞車以來給我的又一次驚恐和打擊﹐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去應付﹐由於一切來得太突然﹐太突然了!

一早照常上課去﹐范尼也照常坐在位置上聽課。第二課之後﹐校役突然拿了一張通告進來﹐在教台上讀紙上的字﹐那赫然是:

「范尼即到校長室。」

我登時嚇了一跳﹐通常有什麼事情學生總是被召到「校務室」去的﹐如果被叫到「校長室」﹐我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。

范尼莫明地轉過臉來看看我﹐跟我聳聳肩﹐他跟著校役走出課室。我望著他的背影隱約地來了一陣不祥的預兆;我的心開始萎縮起來。

是絕對不會為了學費問題的﹐因為我已經替他繳了—— 為了什麼呢?我猜來猜去猜不到。我越來越心急﹐安妮眼光光地看住我﹐我向她皺皺眉。

第三課又開始了。他還沒有回來﹐我祇覺得坐立不安。那一課正又是戴域生大人的課﹐她最喜歡盯著我﹐看見我神不守舍﹐叫我起來答問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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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正站起來回答﹐課室的門「格」地一響﹐范尼從外面進來﹐全班的人頓時靜寂了。我看著他﹐他的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。

他垂著臉﹐逃避著一切人的眼光﹐他是那麼的頹喪。戴域生夫人呆視著他﹐他無聲地走回座位﹐他並沒有坐下﹐他做了令我最愕然的動作!

—— 他拿起他的書包!

有的人都愕然了﹐他緩緩地離開座位﹐向門口走去。

「你做什麼?范尼?」戴域生夫人奇愕地在講台上問。

「回家。」他輕聲說。

「回家得先經過我的批准。」教師嚴詰著說。

「那已經不必了 ——」他搖搖頭﹐抬起頭說:「—— 我已被開除了。」

「什麼 —— ?」戴域生夫人的聲音和全班同學的聲音一起意外地叫起來;我祇覺得頭腦昏暈了一會﹐我卻說不出聲音。

不可能的!怎麼可能?為了什麼? —— 我呆著。

范尼提著書包經過所有的座位﹐他走過我的位子﹐站著看了我一會。

我抬起頭﹐他俯著頭正在看我;他的眼中似乎有說不盡的話﹐他看得那樣深切﹐我想問他 —— 可是這不是時候。

教師在虎虎眈視我們﹐他的眼眶在發亮﹐那是他的淚。他動一動唇﹐沒有再說什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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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再見﹐蒙妮坦。」他最後說。

他轉身很快地走出課室﹐掩上了門。一切的人都注視著我﹐我卻呆視著那道緊掩著的門。

為了什麼?為了什麼?

「范尼!為了什麼?」我突然瘋狂地大叫起來﹐我不再理會一切﹐站起來奪門而出。

我奔到走廊﹐范尼正走在走廊的盡頭﹐我高叫著他的名字﹐他回過身來。我奔到他身邊﹐不顧一切地死拖著他的手;我牢牢的緊抓著他﹐我怕他會隨時隨地離我而去。

「為什麼?范尼?為什麼?」我急急含淚問。

「回 …… 回去吧﹐蒙妮坦﹐妳還要上課﹐」他將視線在學校周圍巡一周﹐他搖搖頭﹐「這不是我應該來讀書的地方﹐我到今天才曉得。」

他的話令我莫明其妙﹐他沉鬱地笑一笑﹐突然說:「我離開這兒﹐離開妳﹐這都不是我自願的。」

「校長為什麼要開除你?」我焦炙地問。

「不要問﹐他有他的理由。」他對我看一眼﹐他伸出手來﹐「再見。」

我沒有伸出手去﹐我莫明地問:「難道 —— 這就是訣別了?」

「是的﹐我不會再見妳﹐妳也不會再見到我。」

我做夢也想不到他講得如此地斷然﹐我退了兩步陡然楞著。他憐惜地看我一眼﹐突然忿怒地握拳大叫起來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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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早說過我們不能做朋友!我太窮妳太富!走開!別再纏住我!我的自尊已經沒有了﹐已完完全全沒有了!」

「范尼!范尼!」我劇叫起來﹐他的眸子像在片片分裂﹐他咬著唇驀地臉色一變﹐頭也不回地奔出學校去。

我叫著﹐靜寂的走廊內祗有一陣陣他名字的回聲。我冷靜下來﹐我忽然想到那肥腫的校長。我的心頭來了一陣憤怒﹐我轉身向校長室走去。

我不知道這是怒氣還是勇氣﹐我一手推開校長室的門﹐校長在寫字枱前轉過頭來。我直走進去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。

「為什麼要開除他?」我劈口便問。

「蒙妮坦﹐我正要找妳。」他抬起那可憎的肥臉﹐鬆一口氣地說:「雖然妳替范尼繳了這個月的費用﹐妳還幫助他﹐但是﹐他仍然不適宜在這間學校唸書的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他攪戀愛﹐這是唯一理由。」校長回答說。

「戀愛?」我抬一抬眉﹐「他是沒有任何女朋友的﹐那你指的便是我了?」

校長點點頭﹐我切齒地恨他﹐真想給他兩個耳光。我不再顧忌一切﹐冷笑一下。

「你以為這是小學?是中學?男女的事情還要你婆婆媽媽的來管?」我針對著說:「如果戀愛的人要開除﹐我可以舉出一大堆﹐安娜跟小李、小蕾跟卜比、李察跟莉妮 —— 你為什麼不開除他們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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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是學校方面的事情﹐」校長拉開抽屜﹐「但是范尼 —— 這是學生家長方面來函伸訴的 —— 你看這個。」

他取出一隻信封遞給我﹐那是用打字機打下的﹐我看了裏面的信箋一眼﹐簽名的竟是我的父親。

我立即閱讀一遍﹐我赫然渾身僵直了。

那是父親的信﹐他竟然知道范尼的一切!他對校長警告﹐如果女兒再跟那做侍者的在一起﹐他決定不再把捐助學校的基金匯來了﹐而且還要校長及時制止我與范尼的一切行動!

我看完那封信一遍﹐又再看一遍﹐那簡直是不能相信的!父親在美國﹐他怎會知道這一切?他的性格向來同情窮人﹐他又怎會用閃電的手法這樣來對付我和范尼?

「妳明白了﹐是嗎?」校長看著我問。

「我不相信!我爸爸絕不會這樣!」我嚷起來。

「昨天才收到的﹐看看妳父親的簽名!」校長指一指信箋﹐「而且我已經調查過﹐你跟范尼的事情每一個學生都承認—— 為了學校﹐我一定要這樣做。」

「為了學校?」我哼一聲﹐「為了那一萬塊?」

「是的﹐為了學校﹐也為了你爸爸捐給我們的一萬塊。」他看著我對我說:「蒙妮坦﹐妳是學校中最名譽的學生之一﹐你父親對學校的贊助最大﹐他的女兒我們有責任看護的﹐自然﹐我們校方不想做任何妳父親要我們制止的事。」

「因此開除他?」我低問一聲﹐我大叫起來﹐「因此開除他!為了那一萬塊就開除他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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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應該知道妳父親想妳怎樣﹐他要妳在這兒畢業﹐拿文憑到美國 ……」

「美國?嘿!」我尖嚷起來﹐「不要臉!你們都不要臉!」

校長沉下臉﹐我狠狠的在他桌面一拍﹐我憤恚地站起來。「你以為趕走他你便成功了?哈﹐你不會得到那筆贊助金的!你永遠拿不到!永遠拿不到!」

「蒙妮坦!」校長叫止我。

「你永遠拿不到!」我瞪著眼指指他﹐「聽住﹐從現在這分鐘起﹐我要離開這兒﹐誰也不能再令我回來!」

我轉身開門便走﹐砰地關上校長室的門。我急遽地回到課室﹐逕自直走進去﹐一手提起了我書桌內所有的書。

所有的學生和教師都呆視著我﹐我提著書頭也不回地離開校門。

我永遠不會再回去!發誓不再回去!我恨他們﹐恨所有的人!我恨他們﹐我要毀滅他們的慾望﹐校長要得贊助金﹐我偏不讓他得到﹐父親想我畢業往美國﹐我偏不讀書!

我恨他們﹐我要咒死他們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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