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妮坦日記

名作家依達這本在六十年代風靡香港的小說﹐ 創報章連載先河和一度拍成電影的流行作品﹐ 在今天竟然消失得如此徹底。 在號外創辦人作家鄧小宇的努力下﹐ 加上依達和這本小說的插圖名畫家董培新先生慷慨應允﹐ 蒙妮坦的日記終於可以重現了。

蒙妮坦日記全文 (264頁 - 299頁) 蒙妮坦日記第二部


蒙妮坦日記第二部

本週上傳 (264 頁 ~ 299 頁)

〈上接 P.263〉


X 月 X 日

買了一份 報紙*﹐看見一間珠寶店正在聘請女店員﹐於是我坐下寫了一封應徵信去﹐並且附上了一張照片。

正預備封信封﹐貝姨走進房來。

我告訴她關於這份事情的工作﹐她立即一手將我手中的信封奪下﹐猛搖著頭。

「不﹐蒙妮坦﹐這份事妳不能做!」她劇烈反對地說。

「但是為什麼 ……?」

「妳不知道?在珠寶店做店員不就是跟做售貨員一樣?」貝姨告訴我﹐「妳得整天站在櫃檯後面﹐薪水又不會多。」

「貝姨﹐這我知道﹐」我想一想﹐說:「我祇想先找一份事情﹐暫時先定一定心﹐然後可以再找更好的。」

「不﹐不﹐絕對不能到珠寶店去﹐」貝姨用手指一指報紙﹐「看﹐這間珠寶店是中環最大的一間﹐如果我那些朋友去買首飾看見妳站在店內還成什麼話?妳的臉子放得下﹐我可放不下!」

我怔怔地望住貝姨﹐想不到她竟會說這種話!我也絕對想不到她會勢利到這個程度!

「貝姨﹐找事情是我個人的事﹐職位的高低也祗在於我﹐這又怎麼會連累到妳身上?」我望著她問。

「妳還不知道?現在妳住在這兒﹐這是我的家﹐他們都知道﹐」貝姨指一指胸口說:「如果妳找的事情職位太低﹐別人看了還會以為我逼妳出來做那種事情。」

我睜著眼﹐正想跟她爭辯﹐她伸手一下子將那封應徵信丟掉﹐跟我說:「來!來!來!跟我去買東西去。」

「貝姨!」我抗拒地沉下臉來。

貝姨怕我發脾氣﹐立即嬉皮笑臉地逗著我說﹕「妳要做事情﹐我隨便向那一個朋友開一聲口好了﹐那還不容易?」

我簡直不值貝姨的所為﹐她說好說歹的講了一大套﹐後來叫我陪她去買東西。

我跟她逛完一間百貨公司﹐然後又逛另一間﹐買了一件東西﹐又買另一件。我跟在她身後替她拿東西﹐她還嘰嘰咕咕地不斷的講﹐講得我頭昏腦脹。


* 60 年代初香港英文虎報 (Hongkong Standard)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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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裏已經精疲力盡﹐浪費了我一天時光﹐就像做了她一天跟班。

明天我還得去買另一份報紙﹐再找另一份貝姨喜歡的工作 —— 現在我發覺我要開始順從她﹐而且要受她的指使了。

 

X 月 X 日

在英文報紙的廣告欄上看見一段廣告﹐那是一間律師樓所刊登的啟事﹐他們需要一個女職員﹐要能打字﹐並且擔任接線生任務。我將那段文字看了兩遍﹐然後決定親自去一趟。

那間律師樓在中環的一間大廈上﹐我乘電梯直上﹐一推進門﹐立即看到休息室內坐滿了女人。那些人有的老、有的少﹐有的穿得很僕素﹐有的化著很濃的粧。

我在梳發上坐下﹐一個很漂亮的女秘書走過來﹐在我面前看了我一眼﹐然後很傲然地問我:

「是來應徵的?」

「是的﹐」我點點頭。

「照片帶來沒有?」她的聲音像在審視犯人。

「在這兒。」我打開手袋。

「把照片貼在這張紙上﹐」她抬一抬雙眉﹐不很耐煩地說:「用筆把這張紙上的表格填上﹐還有﹐寫上身份証號碼。」

她將那張表格遞給我﹐頭也不回地走了。我瞧不慣她那種傲氣﹐她一定以為自己是皇后。但是為了要找這一份工作﹐我不得不坐在一角將那份表格填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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填完表格﹐我正想向那女秘書的桌子走去﹐驀地那道玻璃門移開了﹐一個穿紅襯衫的青年從外面直走進來。他走得很快﹐邊走邊吹著口哨。所有應徵的女士都望著他﹐我回過頭來﹐猛然一怔!

但尼!那是但尼!他愛過我﹐卻被我拒絕過的但尼!

我立即將我的臉轉向壁旁去﹐我的全身像僵直了。他沒有發覺我向秘書的桌子直走過去。

「咦?但尼?怎麼今天來了?」我聽見那女秘書的聲音﹐「好久沒來玩了。」

「爸爸在不在?」但尼在她桌前停留一會﹐笑著說。

「在﹐我告訴他。」

「不﹐我自己進去。」但尼看一看周圍﹐推門走進室去。

我回過臉來﹐女秘書正在對著通話機講:「李律師﹐你的少爺來了。」

李律師 —— 但尼的父親!我驟然想起但尼曾經告訴我他的父親是著名的律師﹐我陡然驚醒了!

不!我不能在這兒做事﹐我絕對不能做這一份工作!我退下身來﹐將那份表格悄悄的用手團去。

我混在人群中沒有人注意我﹐我推開那道門﹐無聲地離開那個地方。

我木然地沿著街道直走﹐陽光猛烈地照射著我﹐令我睜不開眼來。記得以前﹐但尼千方百計的追求我﹐為我被馬蹄踢傷了腿﹐我曾去看他﹐他的母親還處處奉迎著我。

可是現在﹐祗是一眨眼間﹐我竟會來向他的父親去求職。我的自卑感強烈地湧上了心頭﹐我的眼含滿了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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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﹐貝姨問我上了哪兒﹐我無神地回答去找事情。

「到什麼地方去應徵?」她問。

「一間律師樓。」我回答。

「律師樓 ——」她考慮一下﹐點點頭﹐「那倒還好﹐後來怎樣了?」

「——」我說不出話來﹐祗搖了搖頭。

昨天﹐貝姨為了自尊不准我到珠寶店去當店員﹐今天﹐我也為了自尊不能到律師樓去;彼此都是為了自尊﹐這是多大的諷刺!

明天﹐我想我又得去買另一份報紙。

 

X 月 X 日

安妮下午匆匆的來找我﹐一見我便問:「今天晚上有沒有空?」

我奇怪她怎會這樣問﹐她說:「今天是週末﹐我和歐理德晚上要帶妳到一個地方去﹐我和他已經約好的了。」

我笑一笑搖搖頭﹐好意地說:「謝謝妳﹐安妮。但是我不想出去﹐而且我還帶著孝。」

「不要緊的﹐那個地方歡迎妳去﹐而且我知道妳會喜歡。」安妮喜孜孜地說:「蒙妮坦﹐妳不應該老獃在家裏﹐來吧﹐跟我們去玩玩﹐妳心中一定會感到舒服一點。」

「告訴我那是什麼地方?」我問安妮。

「這是一個秘密﹐晚上妳自然知道。」安妮神秘地笑著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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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她講了半天﹐終於答應跟她同去﹐她答應八點正來接我。

晚上八點她果然來接我﹐她一見我拉著便走﹐說歐理德在樓下的車子裏等著。我穿上黑色的天鵝絨晚服﹐還戴了一副手套﹐頭髮中插著那天洛力送給我的那朵白色的絨花。

歐理德穿了一套晚禮服坐在一輛雪亮的黑色車子中﹐跟他握了手﹐我正想問上哪兒﹐司機已經將車子開動了。我們坐了五分鐘的車﹐司機將車子泊在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前面﹐燈光照亮著門前的圓柱﹐走道上泊著無數的汽車。

「這是什麼宴會?」我望著那些正向石級沿步而上的紳士淑女﹐奇異地問安妮。

「這是歐理德學習的藝術院。」安妮回答我。

「今晚就是 —— 妳對我說過的雞尾酒會?」我回頭意外地問。

「展覽會明天開始﹐今晚特別招待貴賓。」安妮開了車門說:「難道妳不想看看歐理德的心血?」

歐理德扶我下車﹐我們三人沿著石階向上走﹐藝術院的正門敞開著﹐門前懸著彩帶與鮮花﹐站在門前的是三個男士﹐兩個穿著黑色的禮服﹐另一個是穿白色的。

我不認識他們﹐他們很熱烈地跟歐理德和安妮打招呼﹐我跟在他們身後微笑著。

那時人很多﹐我並不注意著誰﹐我輪流跟那兩個穿黑禮服的男人握過手後﹐於是我伸手跟最後的那個招呼。

「這是施教授。」安妮在我身旁介紹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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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望他一眼﹐心裏一怔。那令我驚奇的原因是他那副眼鏡﹐他戴著一對黑邊眼鏡﹐那玻璃後面透露出來的視線是光輝的﹐他的瞳孔明亮而且烏黑﹐黑得像墨一樣。他穿著白色的禮服﹐黑色的領帶﹐他伸手給我的時候露著極溫和極有學士風度的微笑。

「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蒙妮坦小姐。」安妮跟他說。

他微微彎一下腰﹐跟我握了手。我看見他的頭髮﹐那頭髮平直而服貼地蓋在他頭上﹐正與他鼻架上的眼鏡配合著。我一向以為戴眼鏡的人一定不會美感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最適宜帶眼鏡的臉。

他沒有跟我們說什麼﹐我們進屋﹐他仍然留在門外招待來賓。屋內是一間圓形的大廳﹐高而且寬﹐四周全是白色﹐它的型式是古代宮殿的建築物﹐大廳的一旁有極寬極宏偉的大理石梯級直通二樓。

四週都懸著石像、油畫﹐及各種雕塑藝術結晶品﹐雞尾酒會就設在廳中﹐因此我跟著安妮和歐理德﹐祗覺得四週都是人。

在混亂中安妮想帶我到桌子旁去取食物﹐誰知道還沒有到達桌子旁邊﹐四周晌起了一陣掌聲﹐一個穿著禮服的司儀報告請院長講話。

院長是一個留著鬍子的老人﹐很慈祥﹐他講得很簡短﹐那段話祗是一種儀式。他說這一次展覽是為了發揚藝術精神﹐令愛好藝術的工作者能有一種鼓舞與推進的作用。他並且說一部份藝術品是可以售賣的﹐收入作慈善之用。

簡短的講話後﹐又是雞尾酒會﹐所有的人又成為一個一個的小圈子﹐有的在談畫、有的在談雕刻﹐也有的在談論政治。安妮給我一杯果汁﹐拉著我的手到另一個房間去﹐歐理德在後面跟隨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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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另外一個房間﹐陳列著各種雕塑品﹐房內擠滿了人﹐然而我一進房間﹐我的視線立即注意在室中那具石像上。

那是極巨大的一座﹐置在陳列室的正中﹐它是那樣地宏偉、沉靜﹐那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派。我仰著頭﹐怔怔地看呆了。

「這是什麼傑作?」我驚怔地問安妮。

「作者是 ——」安妮望一望歐理德﹐甜甜的一笑﹕「—— 歐理德。」

「女神與幻夢!」我叫起來﹐我看見石像底那塊銅牌上的名字﹐我轉頭牢牢地看著歐理德。

「想不到這樣大﹐是不是?」歐理德彬彬有禮地笑著。

「我想不到這樣偉大!而且是雲石的。」我驚喚著﹐「我起初還以為這樣矮﹐我還以為是石膏像!」我用手在腰間比一比﹐歐理德笑了。

「妳覺得怎樣?」他問我。

我留神地細望著石像﹐那是一個披著長髮的女神﹐躺在馬拉的戰車旁﹐她的矛靠在她腿旁﹐她的左手枕著臉﹐她的右手低垂著。戰馬在俯首喫草﹐女神閉著眼﹐正熟睡著。

「這是什麼神?」我問歐理德。

「月神狄安娜。」他告訴我﹐「傳說中月神是永遠不會安眠的﹐每當人們在夢鄉中的時候﹐她總馳著戰車橫跨過天空﹐瞥視人間的一切。這石像!—— 是她在夢想中的神情﹐我不相信月神不會幻想﹐也許她不需要睡眠﹐但是她一定會幻想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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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望了望女神的臉部﹐我問歐理德:「她看來有一些憂怨﹐她在幻想著什麼?」

「妳不知道狄安娜的故事?」歐理德問:「妳想不想知道?」

「噯﹐蒙妮坦﹐」安妮插嘴說:「別讓他講故事﹐他一講就講半天﹐去﹐我們到那邊看畫去。」

安妮拉著我們到畫廊去﹐但是那兒塞滿了人﹐空氣混濁得很。安妮一定要去看畫﹐我叫歐理德陪她﹐我說我在那雕塑陳列室中等他們。

安妮一溜姻的拖著歐理德的手鑽進人群中﹐我笑一笑﹐拿看手中的杯子回到陳列室中。室內所剩下的人不多﹐我看了其他的石像一會﹐又重新回到「女神與幻夢」面前。

我仰頭靜靜觀察著﹐古代神話中的人物似乎在剎那間復活了。我不明白女神為什麼這樣悲哀?難道她跟我一樣失去了她的愛?

難道她心裡也曾有過一個范尼?難道這就是令她夢想﹐令她憂傷的原因?

我呆看著﹐我忘卻了周團的一切。直至後來﹐我忽然聽見身後有聲音在問我 ——「很欣賞這石像?是不是?」

我驚覺地回過頭來﹐我看見一張溫和的笑臉。我還看見他闊邊的眼鏡和馴服的頭髮。他也許已經站在我身後很久﹐可是我都沒有察覺。

「是你 —— 施教授。」我跟他笑一笑﹐他走上前來站在我身邊﹐同時仰望著石像。

「這是傑作。」他告訴我﹐「他已經成功了﹐這種作品沒有多少人能雕得出來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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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的話很老成﹐而且極有判斷力﹐我看一看他;他正巧將視線拉到我臉上來﹐我們的視線在一霎那間接觸了。

他的睫毛長得驚人﹐而且彎曲著﹐他的瞳孔是烏黑而滾圓的 —— 我覺得他的視線有吸人的地方﹐但也令人怔懼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﹐也許除了歐理德外﹐他是第一個我認識的戴眼鏡的朋友。

我立即將視線移開﹐他問﹕「妳在想什麼?」

「我在想 —— 這女神的臉為什麼這樣憂傷﹐」我說:「歐理德說她是月神狄安娜。」

「因為她正在戀愛。」他看著我﹐笑一笑。

「戀愛永遠令人憂傷的嗎?」我很輕地問﹐像在問自己。

「這要看那一種戀愛﹐」他卻回答我﹐「對於狄安娜﹐那就是一種悲劇﹐因為她是神。」

「她愛上了誰?」我問。

「愛上了地面的人 —— 一個很年青很英俊的男人。」他看著我說:「他的名字叫安地彌恩。」

「安地彌恩?」

「狄安娜每天晚上駕著戰車在天上徘徊﹐一晚﹐她經過一座景色幽美的山谷﹐那兒有湖、有樹﹐還有一座白色的廟宇。」他緩緩地告訴我﹐「在廟宇的石階上躺著一位少年﹐他沉睡著﹐正在做他的美夢。他的臉比這山谷的景色還要秀美﹐狄安娜牢看著他﹐於是愛上了他。她走近去﹐看見他金色的頭髮﹐淺紅的雙唇﹐她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﹐然後紅著臉立刻逃到天上去。」

「那少年就是安地彌恩?」我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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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的﹐」他點點頭﹐「狄安娜雖然知道他是人﹐卻仍然愛著他。每天晚上當少年在做他的美夢時﹐她便從天上下來偷吻他。安地彌恩總覺得夢中有人吻他﹐卻不知道那是月神﹐於是他每天晚上都到廟宇的石階上來尋他的美夢。」

「後來呢?」


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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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後來﹐狄安娜碰到了維納斯女神﹐維納斯告訴她﹐人的青春不像天上的神﹐人是會隨著歲月而衰老的﹐人的美貌也會因工作而減退。月神聽後感到非常的憂惑﹐維納斯說祗有一個辦法可以維持人的青春﹐那就是令他長眠不醒。」他說:「於是狄安娜就令安地彌恩長眠在山谷裏﹐每天晚上給他一個吻。他們說月神直到現在還迷戀著他﹐可是他仍然沉睡著﹐做著他的美夢 ……」

我抬頭看著女神的臉﹐那充滿詩意的故事令我深思著。

「她愛上一個永遠熟睡著的人﹐會有幸福嗎?」我轉過頭來問他。

他搖一搖頭。「所以她感到憂慮。」

我垂下頭去﹐他一限瞥見我髮上的白色絨花。他的眼神動盪了一下﹐他問我﹕「—— 妳戴著孝?」

「是我父親的孝。」我有一點傷感。

「我抱歉問起妳。」他問我:「妳願不願意到畫廊那邊去看油畫?」

「我的朋友在那邊﹐」我點點頭﹐「好吧﹐我們一起過去。」

我們走到畫廊﹐發現安妮和歐理德並不在裡面﹐於是我們停留在那兒看壁上的油畫。那些油畫是多姿多采的﹐包括了寫實與印象派﹐我逐幅細看著﹐他站在我的後面陪著我﹐解釋著。

我發現在牆邊懸掛著一幅很特殊的油畫﹐那幅畫有七八尺高﹐卻很窄﹐是長長的一條。畫面是一片深黑和深藍﹐底子沉得很﹐在畫布的中間是一條觸目的火紅﹐由頂尖直淌下來﹐像流著的鮮血﹐又像火山口的熔漿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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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那種狂放的格調所吸引﹐我站在那幅畫面前久久不去。

「這是什麼畫?」我問施教授。

「慾燄。」他回答。

「這是最好的一幅!」我衷心地說:「這幅畫有一股力!」

他回過頭來看我﹐他的神色很詫異;我以為我說錯了什麼﹐向他笑一笑。

「謝謝妳這樣稱讚。」他有禮貌地回答。

「這幅畫作者是誰?」我問。

「這是 ——」他微微地一笑?帶著一些羞慚﹐他說:「—— 這是我去年畫的。」

「是你!」我剎那間呆了﹐我永遠想不到他竟是一個畫家﹐而他竟與歐理德一樣地偉大!

「其實這並不是最好的一幅﹐」他謙和地說:「祗不過這兒剛好有一個位置﹐於是把它掛上了。」

我望一望油畫的上方﹐我問:「這幅畫真高﹐你是怎樣畫成的?」

「站在梯子上畫的。」他問我:「妳有沒有畫過畫?」

我搖搖頭。他說:「妳應該到這兒來學學﹐妳很有判斷力﹐妳能修看出這幅畫中有一股力﹐老實說﹐這是這幅畫中唯一可取的一點。」

「你是在這兒學畫的?」我問他。

「我在這兒教畫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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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噢 —— 是的﹐」我抱歉地笑一笑﹐「我忘了你是教授。」

「別叫我教授﹐」他說:「叫我施明。」

「我能這樣稱呼你?」

「自然。」他笑得很溫和。

我們正要談些什麼﹐歐理德與安妮來了﹐他們奇怪我和施教授在一起﹐我說找他們迷了路﹐全靠施教授幫忙。

自然這是假話﹐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向他們撒謊?

我們在畫室中逗留了好一會﹐施明說要招待來賓先走了。我們看了一會畫﹐然後離開藝術館;出門前我在人群中找他﹐但看不到他的影子。

歐理德和安妮又帶了我去喝了一杯咖啡﹐他們倆談得很熱烈﹐談的都是展覽會的事。我獨自呆坐著﹐想看施明告訴我的那個關於月神的故事。

 

X 月 X 日

下午﹐貝姨家擁來了一群朋友﹐吵吵鬧鬧的在客廳裡嚷著要開檯打牌。我害怕接觸那一群男士﹐於是我穿上衣服藉口要出去﹐貝姨要我留下應酬他們一下﹐我卻沒有答應。

我在街邊買了幾份報紙雜誌﹐沿著路旁走了一會﹐忽然一種奇怪的念頭在我心中掀起﹐那陣意念是這樣的劇烈﹐這令我感到喜悅和興奮。而且我的心底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﹐這令我跳上了一輛車子﹐毫不猶疑地向藝術學院而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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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藝術館的宏偉大門前下車﹐門外已經沒有昨晚那樣喧嘩與熱鬧﹐一切靜靜的﹐然而我遠遠的看見幾個人從外面進去﹐也有幾個人從裡面出來。

那陣莫明的吸引力令我走上石階去﹐在門旁我看見「歡迎參觀」這四個字﹐三個少女在門邊分售「題目冊」。我買了一份﹐走進門去。

廳內是靜寂無聲的﹐參觀者在沉默中參觀著展覽品﹐我繞過大廳﹐向畫廊走去。

畫廊的門開敞著﹐門旁安排著五色繽紛的花籃﹐我穿過那些正在欣賞的觀眾﹐走到角落那幅「慾燄」的前面。我不明白這幅畫中的哪一部份吸引著我﹐但我總覺得﹐它有一種動人的意念﹐這令我對它難以忘卻。

「—— 妳又來了?蒙妮坦?」我忽然聽見身後的聲音。

我回過身來﹐看見施明的那副黑邊眼鏡。他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﹐襟上有一朵深紅色的卡納馨。

「噢﹐是你 —— 施教授。」我有一點詫異。

「施明。」他搖搖頭改正我。

「施明。」我笑一笑﹐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稱他「教授」。

「一個人?」他問我。

「是的﹐」我點點頭﹐「我來看這幅油畫。」

「如果是我的畫吸引妳﹐我將覺得非常的榮幸﹐」他抬頭看看自己的畫跟我說:「我實在不敢看它﹐因為它越看越糟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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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沒有打算把它出賣?」我問他。

「沒有﹐」他搖搖頭﹐「相信祗有妳一個人喜歡它。」

我看看周圍問他:「你今天怎麼會在這兒的?」

「我每天都在這兒﹐這些畫都是我學生的創作﹐」他告訴我﹐「我要聽聽來賓的意見﹐還有﹐我得跟買畫的來賓接洽。」

我喜歡他那種正直而且清純的樣子﹐因此我牢看著他。

「妳要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嗎?」他問我﹐「我可以帶妳去。」

我讓他帶我走﹐我們又經過那間陳列雕塑像的陳列室﹐「女神與幻夢」仍然在裡面﹐許多觀眾團著它在參觀。

「我還是在回想那個故事。」我告訴他。

「什麼故事?」

「昨天你告訴我那個關於月神的故事。」我看著女神的像對他說。

「妳可憐她?」他問我。

「我同情她。」我告訴他。

我們由室旁的一排玻璃門走出去﹐外面是一排走廊﹐沿著走廊﹐左面是一片草地。太陽很柔和﹐我和他走在草地上。

「妳是一個很富有智慧的少女﹐蒙妮坦﹐」他邊散步邊對我說:「妳能想像﹐這一點是很難得的﹐不過妳有一點傷感—— 妳住在什麼地方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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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現在暫時 ——」我想一想告訴他﹐「住在我姨媽的家裡。」

「那麼妳的母親 ——?」

「媽媽在美國﹐爸爸是最近死的。」我低聲說。

「我知道﹐妳昨天告訴過我。」他點點頭。

「所以我會變得這樣狼狽﹐」我笑一笑﹐「我最近將所有的東西都賣光﹐現在我在想找一份事情。」

他看著我﹐他的眼光是動人的。「—— 事情找到沒有?」

「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許多人失業﹐」我苦笑一下﹐「但是我還會再去找。」

「現在生活有沒有問題?」

「目前我還能過﹐」我直率地說:「我還有點錢在銀行﹐但不能支持得太久。我不想去用姨媽的錢﹐目前她雖然待我不錯﹐但我知道那好不了多久。」

「那妳現在應該 ——」他想想﹐然後告訴我﹐「現在妳得找一份事情﹐這是最主要的。妳能做一些什麼?蒙妮坦?」

「什麼都能做﹐但是我姨媽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﹐她不想我做低等的事﹐她說會影晌她的面子﹐」我聳聳肩說:「對我自己來說﹐我並不在乎。」

他看著我笑一笑。「我希望我能夠幫助妳﹐目前妳要令自己做到一件事情﹐那就是讓自己快樂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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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讓自己快樂?」我莫明地望著他。

「是的﹐」他又問我﹐「妳目前很不快樂﹐是不是?」

我靜靜思索一會﹐我點點頭。

「我覺得我像一隻落了伍的孤雁﹐」我告訴他﹐「我以前有很好的家﹐有親人﹐有別人的關懷﹐有別人的愛護﹐可是就這麼的一剎眼﹐我什麼都沒有了。我不知道往哪一條路走﹐我不知道我該依賴誰 ……」

「妳不應該這樣想﹐蒙妮坦﹐」他極誠懇的說:「一個人如果不去奮鬥﹐他就不會剛強﹐一個人如果不經過磨鍊﹐他也不會得到新生。現在妳並沒有孤獨﹐蒙妮坦。」

我在草地上停下﹐我不明瞭地注視他。

他向我親切地笑一笑﹐對我說:「除了妳自己﹐妳還有朋友﹐看﹐我不是妳的朋友?還有﹐歐理德、安妮﹐他們不是常常跟妳在一起嗎?我看得出﹐他們對妳很親切﹐不然他們昨天晚上絕對不會帶妳到這兒來的﹐妳說是不是?」

我承認他的話說得很對﹐我知道他有點道理﹐可是我不明白﹐他這樣說是為了安慰我?還是想令我快樂?

我沉默著﹐他像對待小孩般的拉一拉我的手﹐微笑著說:「明天妳還會來看我那幅畫嗎?」

我沒有經過考慮便點了頭。後來我跟他道了別﹐離開藝術學院的時候﹐他還站在石階上﹐遠遠的望著我。

不知道他的話給了我一點什麼影晌﹐回到家裏我覺得我的心情忽然很好﹐我覺得以前的傷感都是多餘的﹐因為一個人必須接受現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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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晚上我寫了一封信給媽媽﹐我告訴她已經搬到貝姨的家中居住﹐而且很快便能找到事情﹐並且我還安慰了她幾句。我並沒有把賣傢俬貝姨拿佣金的事告訴媽﹐不然她一定會氣死。

明天決定再到展覽會去﹐我覺得跟施明談話是一件快活的事﹐而且我樂意見他。


X 月 X 日

早上往郵局寄了航空信﹐又到銀行去拿了一點零用錢﹐我真害怕進銀行﹐因為每次去都提錢﹐終有一天存款會光的。

從銀行出來﹐那兒很近學院﹐於是我沿著斜路慢慢踱上去。今天也許去得早﹐展覽會裏很寧靜﹐我走向畫廊﹐又走到那幅「慾燄」的前面。

那幅畫對我的印象越來越深﹐我真後悔與它「相見」得太晚﹐如果在前半年我見到它﹐我一定會寫信去給爸爸買下它。

不久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﹐回頭一看﹐施明正跟另兩個教授走進畫廊來。他看見我﹐我能夠看得出他興奮的表情。他熱烈的拉拉我的手﹐還介紹我給那兩位教授﹐可惜我一下子便忘記了他們的字。

他的朋友走後﹐他神秘地對我說:「我要帶妳去見一個人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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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誰?」我覺得驚異。

「不能讓妳知道﹐妳跟我來。」他笑一笑﹐笑得很深奧。

他帶我走出畫廊﹐經過通道﹐走上樓梯﹐然後帶我在二樓的一間房間前面停住。他伸手叩了門。

「你帶我去找誰?」我莫明其妙地問。

「等一等妳就知道。」他向我眨一眨眼。

房內有人應了一下﹐施明扭開房門進去。我看見房內都是書架﹐上而插滿了厚厚的書﹐一角有一些大地球﹐房間正中是一張寫字檯﹐檯前坐了一個老人﹐那人長滿了鬍子。

我奇詫地望著施明﹐施明輕聲說:「進去吧﹐這是我們的院長。」

他帶我進室﹐我感到那老人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嚴肅氣氛。直至我走到他面前﹐他才露出善意的笑容﹐我忽然記起我在雞尾酒會那晚曾聽過他的演講。

「院長﹐這就是我說的蒙妮坦小姐。」施明介紹著。

院長跟我握了手﹐他命我坐下。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﹐發覺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﹐這令我感到不安。

後來他互握著手對我緩緩地說:「我已經聽到施教授講起妳﹐我很想知道目前妳的學業程度﹐妳可以告訴我嗎?」

「我本來在唸預科﹐我媽媽以前的意思是想讓我出國﹐但是 ……」

「我明白﹐我明白﹐」院長點著頭告訴我﹐「對於這份事﹐我相信妳是百分之百能勝任的﹐祗是不知道妳肯不甘屈就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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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望望院長﹐又看著施教授﹐我搖搖頭。「對不起 —— 院長﹐我 …… 不明白 ……」

「妳不是在找一份職業嗎?」院長看著我奇怪地問。

「是的。」我點點頭。

「那難道施教援沒有跟妳說?」他望著施明問。

我轉過臉去﹐施明向我走來。「昨天妳說要找一份事情﹐我想了幾次﹐把這件事跟院長說了。他要我約妳見見﹐不過昨天我已約了妳來看畫﹐所以沒有另外跟妳說。」

「那就是 —— 你能替我找一份職業?」我喜出望外地嚷起來。

「這件事也不是頂好的工作﹐」院長望著我笑瞇瞇地說:「不過如果妳心靜﹐而且有興趣的話﹐那樣倒是挺適宜的。」

「告訴我﹐院長﹐這是什麼事情?」我急急問。

「我們樓下有一個大圖書館﹐通常有許多人來借閱書本﹐那些書本都是兔費借閱的。」院長說;「以前我們有兩位小姐負責登記和核對工作﹐可是現在其中一位將要出嫁了﹐所以目前我們有一個空缺 ……」

「那空缺給我!」我一聲應著說。

院長慈祥地笑著說:「工作是很空閒的﹐時間方面妳可以跟另一位小姐分配。登記工作也很簡單﹐不過薪水並不多﹐不知道妳 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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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喜歡這份工作﹐院長﹐」我喜悅地說:「我並不介意薪金的多少。」

「我們每個月給妳三百元﹐飯妳自己回去吃。」院長說:「錢比較少一點﹐但是妳祗需要工作半天﹐其餘的時間妳還可以另外找一點工作做做﹐對於一個單身的女孩子﹐我相信是應付得過去的。」

「我願意擔任這份工作﹐我真的願意。」我真誠地告訴院長。

「那很好﹐」院長點點頭﹐對施明說:「施教授﹐你可以幫她先到樓下的圖書館去看看﹐讓馬小姐告訴她該做的工作。」

我向院長道了謝﹐施明帶我走下樓來。我真高興得要跳起來又想立即給他一個吻。

圖書館在樓下的一間巨大房間中﹐那間房間特別高敞﹐牆旁全是書架﹐最高的幾層要用梯子去取書。一個年青的少女坐在一張位子上﹐介紹之下我知道她就是馬小姐。

「我真捨不得離開這份工作﹐」馬小姐對我說:「這兒又安靜﹐又舒服﹐空氣又好。看看書﹐登登記﹐半天工夫一下子就過去了。要不是為了結婚﹐我才不會離開它。」

後來她又告訴了我登記和借書的方式﹐和另一些瑣碎的事情。我覺得這些事情一點都不難。

「有時候這兒是空空洞洞的﹐有時會整個上午都沒有人來﹐」馬小姐說:「那妳就可以到外面的園地上去散散步﹐或者在這兒自個兒看書。有的讀者喜歡坐在這兒閱讀﹐那麼妳便要他們保持寧靜別讓他們講話。」

「這很容易﹐馬小姐。」我說。

「這很不容易﹐」站在一旁的施明忽然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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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?」我回過頭去﹐詫異地望著他。

「平日這兒有許許多多的學生﹐有的是繪畫班的﹐有的是雕塑班的﹐還有許多是別的班級的﹐」施明說:「在上課前和下課後他們總喜歡溜到這兒來。」

「那又怎麼?」我問。

「要他們安靜可不容易﹐」馬小姐告訴我﹐「因為既不能罵他們﹐又不好意趕他們走﹐他們都是愛玩愛鬧的。」

我睜眼問: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
「看﹐」馬小姐拉我到桌旁邊﹐用手指著說:「這兒有一個電鈴﹐是沒有人知道的。按鈕裝在這兒﹐鈴是裝在二樓院長室裡面的 —— 妳知道這意思嗎?」

我想一想點點頭。「我知道。假如他們鬧得不像話﹐就偷偷的按這個電鈴﹐讓院長下來教訓他們﹐對不對?」

「對﹐妳真聰叫﹐蒙妮坦。」馬小姐笑著說。

「那麼 —— 什麼時候我能來代替妳的工作?」我問。

「明天﹐怎麼樣?」馬小姐笑一笑﹐「我並不是立即就走﹐明天起﹐我跟妳合作幾天﹐妳熟悉一切後我再走﹐這樣對院長也會好交代一點。」

「好的﹐那麼幾點鐘?」我問。

「我現在在當早班﹐從上午九點鐘至一點﹐一點鐘就可以走。」她說:「一點鐘之後﹐梁小姐會來接班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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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很好﹐我要謝謝妳。」我拉了拉她的手。

從圖書室出來﹐施明直送我到門口。

「我要怎樣來謝你?」我回過身來微笑著問他。

他搖搖頭﹐溫和地說:「別謝得那麼快﹐我們見面的日子多著哩。」

他像昨天一樣地望著我離去﹐對我有一種深切的意義。

晚上﹐我把事情告訴貝姨﹐她挺贊成我在圖書館做事﹐而且是「藝術館」。我知道她將來會怎樣對朋友們講﹐但她是素向無「藝術」的。

睡前又寫一封航空信﹐告訴媽媽已經找到事情﹐並且在信內提上了施明。

 

X 月 X 日

上午九點鐘準時到達圖書室。

馬小姐和我整理了一些書籍﹐然後她坐下休息﹐*我在書架旁細細巡視一下﹐對各種書本的分類有了一個認識。

十點左右有好幾個男孩子來還書﹐我看著馬小姐填表格﹐很快地便學會了。由於展覽會的關係一切班別都暫停上課﹐因此來借書的人也較少﹐於是我和馬小姐坐在圖書館裡閒談起來。

她問起是誰介紹我到這兒來的?於是我們談到施明的身上去。

「我跟施教授並不熟﹐但他是這兒最年青最有為的教授。」馬小姐告訴我﹐「我開始並不怎樣重視他﹐祇覺得他這樣年青便成教授﹐有一點令人意外。」


*我在書架旁細細巡視一下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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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後來呢?」我興趣地問。

「後來才曉得他在這兒主持美術班﹐而且他是美術組主任﹐」馬小姐說:「在他指導下有無數的學生﹐目前他的班上有七十多個學生﹐他們都是有天才的畫家。」

「那麼他自己呢?」我問:「他是從什麼地方習藝出來的?」

「他從來不提及自己﹐因為他不重名利﹐」她說:「有的人祇知道他曾到過法國。許多人都為他憤慨﹐他們都認為他的才藝超群﹐聲名應該更超乎目前﹐絕不應該祗在這兒做一個美術班的主任。」

施明的謙和態度在我第一次遇見他時已深深的感覺到﹐但是我卻想不到他竟有那許多學生﹐那樣大的成就。

「我看過他那幅『慾燄』﹐他畫得很好。」我告訴馬小姐。

「最初他是畫正統油畫的﹐後來才走新派路線﹐他的印象派畫得比什麼都好。」她說:「其實他的畫應該選出國去比賽﹐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﹐反而他的學生們倒都出了名。」

「噢 ——?」我意外地呆住。

「去年倫敦畫展﹐冠軍與季軍都是這兒的青年畫家所得﹐他們兩個都是施明的學生。」馬小姐興奮地說:「因此記者招待會時﹐施明就無意中轟動整個畫壇。」

「真的 ——﹖」馬小姐的話令我驚怔起來﹐一向就覺得施教授有一種不能形容的才氣﹐卻料不到他有這樣驚人的成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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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馬小姐聊到一點鐘﹐梁小姐來接了班。梁小姐是一位戴眼鏡的文靜少女﹐非常的溫和﹐說話時老掛著微笑。我跟她談了一會才走﹐我們三個女同事關係搞得很好。

馬小姐趕著去吃飯﹐我並不覺得餓﹐於是我又溜到畫廊去。

參觀者非常多﹐因為展覽會是最後的一天。我在人群中找到施明﹐他一見我喜孜孜地拉住我便說:

「告訴妳﹐今天最後的一天﹐所有油盡賣掉了三份之二!」

「真的?」我嚷起來﹐「那麼你的那幅呢?」

「來﹐妳來看。」他拉著我走近牆角。

「慾燄」還是掛在那兒﹐但是在畫框下已經掛上一塊牌子﹐那牌上寫著一個紅色的「SOLD」。

「賣了?」我興奮地回過頭來﹐但是立即我又沉默起來。

「怎麼了?妳不希望我賣掉嗎?」他英明地看著我。

「我為你高興﹐」我想一想低下眼睛﹐「但是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它了。」

他在突然間沉默了﹐他深深的凝視著我﹐神色是如此地深邃莫測。

「早知道這樣 ——」很久他說:「那我就不出賣了。」

「多少錢賣出的?」我問。

「兩千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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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假如我爸爸還在﹐我會用兩萬塊買它。」我緩緩的搖搖頭﹐「—— 真可惜。」

他思索一會﹐用手搭在我肩上說:「我是為了這兒的慈善機關才決定賣出的﹐這樣至少算我對社會上有一點貢獻。」

「你把兩千塊都捐了出去?」我問他。

「是的﹐」他點點頭﹐「因為我暫時還生活得很好﹐不需要這些錢。」

我看他﹐怔住了。我們有相似的地方﹐簡直太相似了 —— 以前爸爸也曾寄給我一筆錢﹐我也將錢幫助了別人 —— 但是我幫的是范尼﹐他幫的卻是社會。

我是對的﹐他也是對的﹐但我與他相比﹐我覺得我太渺小;太渺小了。

他的眸子直盯在我臉上﹐那長而彎曲的睫毛下露著不可思議的神色。

他看了我﹐笑一笑問:「妳是不是在難過?」

「不。」我連忙搖搖頭。

「我下次將會畫一幅更好的﹐」他說:「我答應妳。」

我點點頭﹐忽然我想起了歐理德的「女神與幻夢」﹐一陣恐懼在我的心底掀起。我扔下了施明﹐急急奔出畫廊去。

我奔到「女神與幻夢」陳列的地方﹐那宏偉的石像仍然安置在正中。我四週巡視一下﹐我沒有發現「售出」的字樣;於是我鬆了一口氣。

我回過頭來﹐看見施明站在我身後微笑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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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害怕 ——」我望一望他低聲說:「我怕歐理德將它賣了。」

「別傻﹐不會的。」他走前來很溫柔地告訴我﹐歐理德已將它送給學院了﹐它現在是屬於此地的。」

「那以後我可以常常在這兒見到它?」我驚喜地問。

「是的﹐」他望一望石像深意地說:「現在她可以安心地在這兒思念她的安地彌恩了。」

我仰望了那令人敬畏的女神一眼﹐我又聯想到她與安地彌恩的戀愛故事。我愛那則神話﹐現在﹐我可以每天來看它一會﹐每天來回想一次那美麗的神與人的愛情。

「蒙妮坦﹐妳是會愛上這兒地方的。」我與施明走向花園時他跟我說:「慢慢的妳自然會發覺的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?」

「從妳剛才的表情看得出來。」

「我覺得藝術品是屬於大眾的﹐」我對他說:「如果讓別人收藏著﹐那還是放在這兒讓大家欣賞好得多。」

「妳是我所看到的第一個會思想的女孩子。」他直率地告訴我﹐「我喜歡妳。」

我楞住了﹐我永遠想不到他竟會這樣直截地告訴我。然而我看一看他的神色﹐他是那樣的正直﹐我忽然不覺得什麼。

「我們會成很好的朋友﹐妳認為是嗎?」他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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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點點頭﹐回答不出﹐但這是我真正的感覺。他又送到我門口﹐還是像平日一樣地用目光送我遠去。

晚上洗了一個澡﹐心裏忽然有極平靜的感覺。一切像上了軌道﹐我有了份工作﹐有了一個很好的朋友﹐這樣已經足夠了。

很早我便上床﹐明天我準備早一點上班。

 

X 月 X 日

今天到得比馬小姐早﹐因此我得在圖書錧門口等馬小姐來開圖書室的門;因為鑰匙在她的手中。

我獨自站在走廊上﹐今天走廊上來往的人特別多﹐而且多數是青年。後來才想起原來展覽會結束﹐他們在開始上課了。

我站了不久﹐看見施明挾著幾件繪畫的道具遠遠走來﹐他今天改穿上一件布質的長袍﹐我知道那是畫油畫時為了防止顏料弄髒衣服而穿的。

「怎麼妳這樣早?」他驚異地問:「是不是等馬小姐來開門?」

「你比我更早﹐」我向他點頭﹐說:「這樣早去繪畫?」

「不﹐是教畫。」他說:「九點鐘有一班舊生班﹐要到十一點才下課﹐妳有與趣可以過來看看。」

「在什麼地方?」我問他﹐心裏真想去看看他在上課時的情況。

「向這兒直走﹐再拐左。」他用手指給我看﹐「那間課室很大﹐妳一定能找到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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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很好﹐」我答應著說:「等一等我一定過來看你們寫生。」

他向我揚一揚手走了。我看著他的背影﹐發覺自已正在像崇拜偶像一樣地敬仰著他。

今天我與馬小姐做了一件不尋常的事﹐因為兩個人在圖書錧工作﹐因此特別有興趣﹐所以我們把所有登記的硬咕全部整理了一次﹐把姓名以筆劃分類排列﹐這件事搞了一個多鐘頭。

以後有人來借書還書﹐用不著因為找那些咕片而搞得滿頭大汗了。

我們又將那些過期而還沒將書歸還的讀者名片檢出來﹐那是要罰錢的。統計之下﹐最不依時還書的那個借者叫「維特」﹐他借了那本 *「少年維特的煩惱」的英譯本﹐竟借了八個月之久。

我在他那張咭片上打上一個紅色的符號﹐我決定將來他來還書時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﹐我還會給他一頓教訓。

十點半﹐我讓馬小姐一人看著圖書館﹐我走向走廊﹐找到那間寫生室。

那間房間的光線特別明亮﹐天花板的四周裝著潔淨的玻璃天窗。我在門縫裏向內張望一下﹐祗見所有的椅子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圈子﹐椅子上坐滿著青年男女﹐他們握著畫板﹐眼睛都向前注視著。

我輕息地將門推開一下﹐我陡然怔住。

在室中講台上坐著一個赤裸著的少女﹐她的身上祗披著一層極薄的輕紗。在幾十個人的注視下﹐她一點也不覺得害臊。

我祇感到一陣羞慚侵襲著我﹐我正想退下身來﹐卻看見施明站在講台上向我招一招手。

我僵硬地微笑著﹐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去。學生們都全神貫注地在繪畫﹐因此沒有人注意我﹐施明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在人群中坐下。


*「少年維特的煩惱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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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巡視著學生們的繪畫﹐在課室內來回地踱著。我看了幾位學生的畫紙﹐他們都在打輪廓。

「今天是第一天﹐」施明輕聲告訴我﹐「每一個星期我們轉換一個模特兒﹐*描述人體 是最重要的一部份。」

「那麼她 ——」我怔呆地看一看台上的少女問:「她要每天坐在這兒﹐一直要坐一星期?」

「下午和晚上我們有別的模特兒。」他說:「每一課兩小時。」

「你們從哪兒弄那許多模特兒來?」我不置信地問。

「有時候從外面請來的﹐」他說:「有時候是這兒的學生。」

「這兒的學生?」我吃了一驚。

「她就是這一班的學生。」他望著台上的少女說:「她的畫畫得非常好﹐現在她在讓人畫。」

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﹐也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﹐我看著那位裸體的少女﹐她臉上是那樣地鎮靜﹐她平定得像根本不當一回事一樣。

假如我是她﹐我相信早已經昏在台上了。她真偉大﹐我這樣想。

我沒有坐久﹐由於那模特兒太觸目。回到圖書館我把這件驚人的事告訴馬小姐﹐誰知道馬小姐一點都不驚奇﹐她托一托下巴﹐毫不在意地說:

「那有什麼大驚小怪﹐我也被他們請去做過一次模特兒。」

「什麼 ——?」我大叫起來。

 

*描述人體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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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別緊張﹐」她笑一笑﹐「總有一天他們也會請妳去做的。」

「那我一定先自殺。」

馬小姐笑個半死﹐但我說的可是真話。

中午時分來借書還書的人很多﹐那因為各班級下課的關係。那些學生都很熱情﹐穿著得都很講究。

他們喜歡交朋友﹐有許多人還過來問我是不是新來的﹐他們還自我介紹。

我覺得這地方真有趣﹐假如外面有人用一千塊薪金的工作叫我去做﹐我也未必會離開這兒。

我相信我很快會愛上這地方﹐施明的話是對的。

 

X 月 X 日

我越來越喜歡圖書館的那份工作﹐也越來越愛那個地方。我覺得整間學院有如一個大家庭、溫暖、寧靜而安適﹐它給我一份很安穩的感覺﹐那感覺令我熱愛人生。

因此一早我便上班﹐我覺得在圖書館中要比在貝姨家裡舒服得多。

今早又是我等馬小姐﹐我在走廊前徘徊著﹐卻沒有遇見施明。後來馬小姐來了﹐她開了圖書室的門﹐我還沒有看見他經過。

馬小姐看見我在走廊上東張西望覺得奇怪﹐於是我不得不跟著她走進圖書室去。

今天來借書還書的人非常多﹐馬小姐負責借書登記﹐我負責核對還書﹐人多手腳快﹐一下子都應付過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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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咭片中又翻到那個打著紅色符號那一張﹐我看一看﹐將它翻過。

看一本薄薄的「少年維特的煩惱」也得化八個月?每天看一個字也該看完了!那個人簡直是搗蛋!我決定好好的等候著﹐讓他來還書時可以狠狠的教訓一頓。

中午時分學生都回去午膳﹐我正悶得發慌﹐馬小姐在看 *「湯˙鍾斯」﹐我卻坐在椅子上望著花園發呆﹐這時圖書錧的門開了。

我回過頭去﹐看見從門縫裡出現的施明。他抓著畫具身上那件袍子還沒有脫下 —— 我高興得叫起來!

「施明!」我向他揚揚手。

「噓 ——」他用手指在嘴上比一比﹐指指正在看書的馬小姐﹐向我走來。

「別大叫﹐」他對我說:「妳是管理員﹐但是妳他不能破例。」

我聳聳肩﹐伸一伸舌頭﹐我問他:「剛下班?」

「今天遲了﹐因為替兩個學生改了兩幅畫。」他告訴我。

「怎麼今天早上沒有在走廊看見你?」我無意地問。

「我八點半就進畫室佈置畫具﹐」他看著我﹐忽然問:「—— 妳在等我?」

「不﹐我 —— 我早了﹐在走廊等 ……」我驀地覺得自己真傻;怎麼可以一下子漏了嘴﹐這不是承認自己在走廊裡等著想見他?

他望著我﹐我趁他未察覺前立即站起身來看看手錶。


 * 湯. 鍾斯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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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十二點多了﹐」我問:「你不回家吃午飯﹖」

「我要在外面吃飯﹐今天我的傭人請假。」他也看看手錶﹐忽然問我﹐「妳不也快下班了?」

「一點﹐」我說:「等梁小姐來了﹐我就走。」

「跟我去吃午飯怎麼樣?」他很直率地問我﹐「我最不耐煩一個人在餐室中吃飯。」

「可是我還有半個多鐘頭的工作。」我遲疑著。

「我可以等﹐」他立即說。

「不用等了﹐去吧。」在一角看書的馬小姐驟然說:「有我在﹐你們去。」

我轉頭看著馬小姐﹐然後向施明做個鬼瞼 —— 原來她一直在偷聽。

「我去換掉衣服就來。」施明笑一笑﹐走出圖書館。

我才回過身去﹐馬小姐已放下書站起身來。她看著我﹐令我覺得很不好意思。

「妳不知道嗎?他在約妳了!」她指指我﹐「我講出去這就是新聞了。」

「講給誰聽?」我問。

「學生們。」

「見鬼!」我白她一眼﹐「他叫我一起去吃飯又有什麼稀奇?妳嘴吧別亂講!」

「我是過來人﹐」她笑一笑﹐「我那未來丈夫難道不也是這樣開始約我的﹖」

「想不到妳的嘴吧那麼壞﹐」我走近座位在取手袋﹐我對馬小姐說:「現在饒了妳﹐妳結婚那晚妳瞧我來不來鬧新房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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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誰不知道施教授從來不跟女孩子播訕的﹐」馬小姐緩緩蓋上書本﹐告訴我﹐「小心他請了妳吃飯要妳脫光衣服做模特兒!」

我狠狠盯著她﹐心想給地便宜一次﹐下次我非報復不可!施明很快的換了衣服進來﹐我拿起手袋就走﹐馬小姐邊跟我說再見﹐邊還用取笑的眼色看住我。

施明帶我在路邊的一間小型的餐室中午膳﹐那兒很舒適﹐吃完了飯我們坐在那兒談了好一會。

「妳覺得我的繪畫班搞得怎麼樣?」他問我。

「我很喜歡﹐」我問他說:「你們是怎樣收學生的?」

「誰都可以參加﹐」他告訴我﹐「而且我們常常招收新學生。」

「可惜我沒有時間﹐」我說:「不然我也會參加一份。」

「妳真的有興趣參加?」他出意外地問。

我點點頭。「學費很貴?」

「很便宜﹐將來妳成績好還有獎學金﹐」他忽然說:「妳為什麼不參加我們晚上的繪畫班?」

「晚上也有?」我驚喜地問:「也是你教授?」

「是的﹐那是為了一群喜歡藝術的業餘工作者而設的﹐」他解釋著告訴我﹐「學費很便宜﹐所有的課程都是一樣的。」

「時間呢?」

「由七點半開始。」

「我決定參加。」我立即說。

「明天妳可以交學費﹐明天晚上妳將就是我班上的學生。」他笑一笑誠懇地說:「蒙妮坦﹐我相信妳一定會畫得很好。」

「我不知道﹐」我笑一笑說﹐「但是我會用心去學。」

「我也會用心去教。」他對我說。

我們相對微笑著﹐我覺得我的心已接觸著他﹐那是一種崇高的、純潔的而不可磨滅的印像 ……

我決定去參加那個繪畫班﹐用我賺來的錢去學一些我應該學的東西﹐那麼我的生活將會更光采更有意義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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