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妮坦日記全文 (396頁 - 432頁) 蒙妮坦日記第三部
我抓著舶旁的扶手﹐風掩住了我的眼睛﹐我祗覺得身子像在雲中飄盪著。
「怎麼樣﹖快不快﹖」他又回過頭來問。
我的心裡實在有一點害怕﹐我閉著嘴﹐又搖了搖頭。
他看一看我﹐突然將艇在海面轉了一個圈子﹐速度又加上了一倍﹐船身在浪面跳了起來﹐又凌空地在海面墜下。我再也坐不穩﹐我放聲大叫。
「停﹗施明﹗夠快了﹐停船﹗」我拉著他的手大叫著。
他笑了﹐然後他將船飄泊在海面﹐我理著一頭的亂髮﹐祇覺得狼狽不堪。
「現在妳該知道小船並不比大船差﹐對不對﹖」他在船旁坐下﹐船在海面搖幌著。
「以後我再也不坐這種船﹐」我望著海面﹐四週靜得像在另一個世界中﹐我甚至聽不到波浪的泊岸聲。我問他﹕「你為什麼會買這一艘船的﹖」
「我喜歡在海面飄盪﹐」他看一看周圍﹕「像現在一樣。」
「在這兒尋靈感﹖」我問。
「可以這麼說。」他點點頭﹐「另一方面﹐可以說我是來逃避這個世界。」
「在海面逃避世界﹖」我詫異地問。
「看那邊的天﹐還有那邊的水平線﹐看船邊的浪﹐」他指著遠處說﹕「看見那些雲嗎﹖」
我點點頭莫明地看著他。
「當我獨自坐在海裡的孤舟上﹐我覺得我已經在世界以外﹐」他繼續說﹕「當我看見這些雲﹐這些浪﹐一切的煩惱與憂鬱都在一剎那沖滅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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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有煩惱﹖你也有憂鬱﹖」我詫異地問﹐這是我從來沒有察覺的事情。
「妳以為我生活得很快樂﹖」他抬起眼晴。
「我不知道﹐但是 ……」我不置信地看著他﹐「但是我從來沒有發覺 ……」
「有的人把快樂放在臉上﹐有的人把快樂放在心底﹐」他說﹕「有的人把傷感掛在樹稍﹐也有的人把傷感埋在泥裡。」
「你是那一種人﹖」
「我把傷感埋在泥裡﹐將快樂放在心底。」他說道。
「這樣 ——」我想一想﹐「這樣誰又能知道你什麼時候快樂;什麼時候憂傷﹖」
「現在的就是快樂。」他指一指自己。
「什麼時候是憂傷﹖」我又問。
他看一看我﹐搖搖頭。「我不會讓你知道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睛﹐那些睫毛底的眼神像一首不能傾訴的詩﹐那眼睛代表了世界﹐我自己的世界。
「施明﹐我會找到的。」我說。
「找到什麼﹖——」
「找到你憂傷的時候﹐」我回答。
他看了我一會﹐笑了。「那也是妳找到我秘密的時候 —— 妳忘了要找我的秘密嗎﹖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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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並沒有放棄﹖我在發掘。」
「妳不會成功。」他微笑著說。
我在船旁躺下﹐望著船底的倒影﹐我看見水面他的影子。他的臉在幌動﹐那形象﹐像他一樣地令人莫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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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在看什麼﹖」他將身子移近過來﹐望著水面問。
「影子。」我說﹕「你的影子在動。」
他看了看自己的影子﹐拉著我的手。
「在想什麼﹖」他問。
「沒有什麼。」我回過頭來看著他清澈的眼神。
「蒙妮坦﹐」他看著我﹐思念一下他說﹕「妳知道妳有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嗎﹖」
「跟別人不同的地方﹖」我詫異地問。
「是的﹐妳有一種氣質﹐這是在別人身上發現不到的﹐」她緩緩地說﹕「當妳說話的時候﹐工作的時候﹐繒畫的時候﹐妳有一種別人沒有的氣質。」
「這是誇耀﹖」我笑了。
「不﹐」他搖搖頭﹐「我真的有這種感覺﹐不過這種感覺是很難解釋的﹐這是一種清純的感覺。」
「我知道我自己已經變了許多。」我告訴他。
「—— 變了﹖」
「你不知道以前我是怎樣的﹖」我向他微笑一下﹐望著遠處的海面說:「我父親以前有錢﹐我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女皇。我做我想做的事情﹐我想要的千方百計要得到 —— 結果 ——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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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結果怎樣﹖」他問。
「知道自己錯了。」我點一點頭﹐「錢不能買到快樂﹐驕傲令別人對我懼怕﹐結果我所愛的人就這樣走了。」
我沉默了很久﹐他不停地凝視著我。
「我曾經很幼稚﹐我喜歡照鏡子﹐因為我以為自己漂亮。可是後來我知道鏡子騙了我﹐」我指一指胸口﹐「真真的美麗不在鏡子內﹐而在心底。」
「妳很對﹐蒙妮坦。」
「所以我要令自己美麗﹐」我微笑著﹐「我要美化自己的心。」
「妳已經做到了﹐」他伸出手﹐很誠意地說﹕「從外表到心底﹐妳都是美麗的。」
「不﹐我還有許多不美麗的地方﹐」我告訴他﹕「這是我自己不知道的﹐但是我會去發現它。」
「妳會做到的﹐我知道。」他點點頭。
我又將視線轉移到水面他的影子去﹐那影象在一點點的模糊﹐我驀然發現點點的水滴。
「啊喲!下雨了﹗」我大嚷起來。
我還沒有止住我的叫聲﹐豆大的雨點從天上直降下來﹐一下子淋得我們全身濕透。
「快」。快回去!施明!」我高叫著。
施明走到船尾﹐拉動了馬達﹐船像飛一樣地向岸邊飛去。
直到施明將船泊在岸旁時﹐我們已被淋得像兩隻落湯雞。他扶我上岸﹐我望著他﹐他望著我﹐我們啞然失笑。
「快上去換掉衣服!」他叫著。
「用不著快﹐反正衣服已經濕透了。」我聳一聳肩。
我們慢條斯理地沿著石級而上﹐望向海面﹐四週都是白濛濛的一片。
我們站在雨中的石級上看了好一會雨景﹐我看到了海的另一面。
「看見嗎﹖海變成灰色了。」我告訴他。
他回過臉來﹐看著雨水從我的髮上下滴﹐他溫和地微笑了一下 。
「回去吧﹐妳要著冷了。」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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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回到屋子﹐女傭在廚房內弄點心﹐四周靜寂的一片。我脫下了腳上那對寬大的跑鞋﹐替他關上落地的長窗。
我回過身來發現他已不在廳中﹐我張望了一會﹐看見他手中提著一條大毛巾﹐還有一套男人的睡衣﹐—— 他自己已換上一件浴袍。
他把毛巾交給我﹐然後又給我一把小小的梳子。
「把頭髮先抹乾﹐不然會傷風的﹐」他說﹕「把濕衣服換了﹐我去開電爐把妳的衣服烘乾。」
「帶我到洗手間去。」我說。
「轉左第二間。」他指一指。
我走進浴室﹐抹乾了頭髮﹐又穿上了他的睡衣。我在鏡子內照了一照﹐那衣服大得令我發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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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走出浴室﹐他已在客廳內插了電爐﹐他將我的濕衣放在椅上﹐然後將椅子放在爐旁。
「我覺得抱歉﹐ 」他歉意地說:「我沒有注意天氣﹐令妳變成了落湯雞。」
「我不在乎﹐」我在地上那塊柔軟的熊皮上坐下﹐用梳子梳著頭。「小的時候我老是喜歡在雨中散步﹐我很久沒有在雨中行走一了﹐這令我想起了以往的一切。」
「以往的一切今妳這樣懷念﹖」他在我的身旁坐下。
我點一點頭﹐他在爐旁烘著他的雙腳﹐我看著窗外的雨點。
「我喜歡下雨的天氣。」他對我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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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嗎﹖——」我猶疑地回過頭來﹐「我也是!我曾經告訴過一個朋友 ……」
我的聲音靜止了﹐我忽然想起那一個雨天﹐我在一個俱樂部的宿舍中﹐我與那個人看著窗外下降的雨滴 —— 我記得很清楚﹐那天的雨大得可厲害﹐窗下的雨水像一條小溪。
—— 那天我曾經說我喜歡下雨﹐我曾對他說雨像人的眼淚。
那個人 —— 那個名字﹐我不願再提﹐不敢再想。
「妳在想什麼﹖」施明的聲音在我身旁問。
「你說雨像什麼﹖」我問。
「像眼淚。」
我睜著眼﹐詫異地問:「你怎麼知道﹖」
「人人都這麼說﹐」他望著窗外﹐「他們說雨是天使的眼淚。」
「天使應該是快樂的。」我說。
「為什麼﹖」他問我。
「因為她們是天使。」我直率地答。
「人也應該是快樂的﹐」他說:「因為我們是一個人。」
「是的﹐」我點點頭﹐「人比所有的生物都幸福得多了。」
「你肚子餓嗎﹖」他問我﹐「我到廚房去看看傭人的點心。」
他站起來﹐走出客廳。我在客廳內坐了一會﹐然後我站起來到電唱機的旁邊﹐我放了一張唱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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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那是誰的曲子﹐唱片是鋼琴獨奏﹐我覺得很好﹐我聽了一會﹐發現茶凡下放著的照片簿子。
我好奇地打開它﹐那是厚厚的一本﹐裡面都是施明的照片﹐有的是他在法國拍下的﹐有的是在這兒拍的﹐還有他和藝術院裡的學生所拍的照片 —— 那時候他像一個孩子。
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﹐驀然我發現一張沒有貼好的照片由薄子的縫中落一下﹐我撿起它﹕看了一眼 —— 我怔住了。
那是一個女孩子的照片﹐那樣地熟悉 —— 那是安琪莉!
安琪莉的照片怎麼會在施明的照片簿裡﹖我記起那次在畫展中施明看見她時的那種憎惡的神色﹐我起了一大陣的疑惑。
我嘗試翻過照片的背面﹔我渴望看背面所簽的字﹐但是﹐我聽見施明從外面進來的步聲 —— 我立即將照片挾回在簿子內﹐將簿子放好。
「怎麼﹖——」他問道:「在聽唱片﹖」
「是的﹐」我驚惶地答﹕「鋼琴獨奏真好聽。」
「點心快好了。」他拉起我的手﹐「來﹐我為妳彈一首歌。」
「你能彈﹖」我愕然地問。
「在巴黎時學過一會。」他關上唱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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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與他走到鋼琴旁邊﹐他翻起琴蓋﹐在琴椅上坐下。他一伸手﹐鋼琴立即像流水聲一樣地晌了起來﹐我驚異於他造詣的稔熟﹐我出神地在琴旁呆聽。
那琴聲像心底的召喚﹐我沉迷著﹐我渾忘了一切﹐我祗看見他的眼睛。
琴聲激厲了﹐他的眸子在散發著光暉﹐我直視著他﹐我發現了一切 —— 像瞎子在黑暗中找到了光芒!像旅者在沙漠中找到了水源 —— 我看見了愛﹐它雖然隱藏著﹐但是我看得見﹐我聽到﹐我能感覺著。
這就是我的愛﹖這就是我的愛﹖
琴聲停止了﹐然而我沒有移動﹐他也沒有移動﹐我們像在這一剎那失去了一切的感應。
「你 ——」我說不出什麼。
他的睫毛抖動一下﹐我笑了。
「這是什麼曲子﹖」我問。
「柴可夫斯基的九月。」他低聲說。
「我以為我在做夢。」我微笑著﹐「我愛它。」
他點一點頭﹐他的視線又與我的視線接觸了。
那眸子﹐那眼睛 —— 從我認識他到現在﹐是同一樣的眸子﹐同一樣的眼睛﹐但是﹐為什麼今天忽然變了﹖
今天他的眸子為什麼會閃光﹖他的眼睛為什麼會說話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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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 是愛在令世界變為美麗﹖是愛在使人生變成童話﹖
「妳在想什麼﹖」他問。
「你在想什麼﹖」我問。
他笑了﹐像古代的詩人一樣地微笑。
「我喜歡你的頭髮﹐」我輕聲說:「因為它是直的、黑的、柔軟的。」
「哦 ——﹖」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髮。
「我能 —— 要求你一件事情嗎﹖」我想一想問。
「妳要的我都會去做。」他說:「是什麼﹖」
「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的眼睛。」我說。
「什麼 ——﹖」他很詫異。
「因為它們總是隱藏在你的眼鏡後面﹐」我說:「我要看一看你自己的眼睛。」
「它們很醜。」
「我不相信。」我搖搖頭。
他笑著脫下眼鏡﹐他直視著我﹐我失神了。
我永遠想不到他不戴眼鏡的雙眼是那麼地美﹐那齊而濃長的睫毛彎曲著﹐包團著他那充滿著智慧的瞳孔。
這兒 —— 我找到了我在尋覓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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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喜歡我的眼睛﹖」他問我。
「我愛它。」我點點頭。
他伸出手來﹐他迷惑地用手指在我的鼻尖上沾一下﹐在我的唇角上沾一下﹐然後他放下他的手。
「謝謝妳賜給我最快樂的生日。」他說。
「生日﹖什麼生日﹖」我詫異著。
「我的生日﹐」他指一指自己﹐「所以我要今天過得快樂。」
「你的生日!噢!」我叫起來﹐「我沒有帶禮物﹐而你 —— 為什麼不通知我﹖」
「妳已經吃過我的長壽麵。」他微笑著說。
「那麼我應該說快樂生辰。」我說。
「妳是這兒第一個客人﹐」他握著我的手﹐誠意地說﹕「妳已經賜了我快樂。」
我記得他所說的這句話﹐我會永遠記住它。
如果我能真的給他快樂﹐就讓我給他快樂﹔如果他真的能給我他潛藏著的愛﹐天主﹐讓我發掘出來。
X 月 X 日
上班之前﹐我去為施明買了一份禮物﹐那是一盒油彩﹐還有幾枝畫筆。這是他昨天的生日禮物。
我的心情轉變得非常的愉快﹐我對每一位來借書的人迎著笑臉﹐還能靜靜的坐在一角看上一個鐘頭的翻譯小說 —— 這是以前我很少做得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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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很平靜,我的耐性極好,因為我知道一到下班的時候施明一定會按時地來接我。
果然,他在我下班前的十分鐘來了。
「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。」我將那盒包裹得很美麗的禮物放在他面前。
「今天不是我的生日。」他笑著說。
「是補昨天的。」我說:「拆開來看看是什麼。」他俯下頭去拉開紙包,不久,他興奮地抬起頭來。
「看樣子你很喜歡,是嗎?」我問他。
「我正要去買油彩和畫筆,」他說:「妳好像知道我心裡要什麼。」
「你的『秋逝』畫得怎麼了?」我問。
「現在不能給妳看,我會給妳一個驚奇。」他對我說:「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嗎?」
「很好,假如你肯請。」
於是我們沿著馬路走到附近的餐室去,我們又吃咖喱。
「記得後天嗎?」他在餐室內問我,「後天晚上有聚餐,妳忘記沒有?」
「噢,是的!我差點忘了!」我叫起來。
「還有,妳的節目呢?」他問我,「妳忘記了?他們不是推妳做代表表演一個節目嗎?」
我猛搖著頭,說:「不,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表演的!」
「那我會很失望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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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沒有表演的人才。」我說。
「假如是我要求妳表演,」他想一想問我,「妳會肯答應表演嗎?」
我思索了好一會,我問他﹕「你想要我表演些什麼?」
「隨便表演什麼,」他說:「一首詩或者是一枝歌。」
「你喜歡什麼歌?」我問。
「英國的民歌,」他問:「妳會唱 Danny Boy* 嗎?」
我想一想又問﹕「你喜歡誰的詩?」
「泰戈爾*,或者是 莎士比亞*。」他說﹕「妳有他們的詩嗎?」
「我可以去找找,」我說:「不過我的聲音會嚇跑人﹐我會丟了班上那些同學的臉。」
「我不相信。」
我暗自思量一下,我實在不敢拿歌喉去出醜,也許我真的能朗誦一首詩。
「好吧,」我笑一笑,「我試試看。」
「妳答應了這件事,」他說﹕「我還要妳答應我另一件事。」
「—— 是什麼?」我錯愕地問。
「我已經帶妳去參觀過我的家﹐」他望著我說。「現在我想! —— 妳也許該帶我去參觀妳的家了。
我怔了一怔,呆了。
*泰戈爾
*莎士比亞
*首頁播放器內本週置頂歌曲: Danny Boy ~ Andy Williams
409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「我沒有家,施明。」我低聲說:「我住在我姨媽的家中,你是知道的。」
「我知道,」他點點頭,「那麼帶我去參觀妳姨媽的家。」
「但是 ——」我哽咽住了,我想起貝姨那副嘴險,我的心裡就是一陣冷。
他看了我很久,他低聲問:「妳不喜歡我到妳的家去?」
「不,不。」我搖著頭。
「那很好,我們吃了飯去,怎麼樣?」他問。
「噢,不 ……」我搖搖頭,「你明天來好嗎?我今天下午想睡覺。」
「那好吧,明天什麼時候?下午?」他一連串地問。
「唔。」我胡亂地點著頭。
他很高興,付了賬送我回家。我的心頭開始混亂起來,我深知貝姨的脾性,他為了比比已經對我滿肚子的氣,假如她見了施明,一定會有話教我聽。
我不知道怎樣去應付這件事,假如我不讓施明來,他一定會覺得難過。
我一路走著,施明在我身旁說了些什麼,我一點也聽不清楚。他送我到門口,跟我說了「晚上見」,我仍然想不出一個辦法。
我開了門,赫然發現安妮等在廳內,我立即奔到她身邊去。
「糟了,糟了!」我跟安妮說﹕「這回糟了!」
「什麼糟了?」她莫明其妙地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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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告訴妳﹐安妮,」我說﹕「昨天施明生日請我到他家去吃麵,今天他說明天下午要到我這兒來﹐妳說怎麼辦!」
安妮睜著眼。「那麼讓牠來好了。」
「不行,妳難道不知道貝姨?」我壓低聲音說﹕「妳不是不知道她的!」
「怕什麼,」安妮抬一抬眉,「看我,什麼也不怕,現在不是快要結婚了?告訴妳﹐膽子小就成不了事﹗」
安妮的口氣大得驚人,她似乎忘記她要不是苦臉來求我﹐她才結不了婚。我差點想笑出來。
「告訴我,妳是不是很喜歡施明?」她問我,「老實說!」
我點點頭。她說:「那麼怕什麼妳的貝姨,告訴她施明是妳的男朋友好了﹗」
安妮雖然這樣說,但總令我感到有一點不安?我第一次覺得這樣沒有主意,真是糟糕。
「我是來告訴妳一個好消息的﹐妳不要聽嗎?」安妮挽著我的手說﹕「我來告訴妳,我和歐理德決定下個月結婚了。」
「真的?在那一天?」我興奮地時。
「下個月第二個星期六。」她說﹕「妳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,妳做我的伴娘,我替妳訂了伴娘的衣服。」
「真的?」我意外地問。
「我到這兒來找妳,是去跟妳試身的,」安妮望一望我,笑著問﹕「妳猜猜誰是歐理德的伴郎。」
「誰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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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施教授!歐理德在請他。」安妮喜悅地問﹕「高興不高興?」
「為什麼要請施明?」我詫異地問。
「他跟歐理德最談得來,請施教授做伴郎是最適合的,對嗎?」
我永遠想不到我是那樣地幸福!安妮急急地拉了我出門,召了一輛車,將我載到服裝公司。
那是一間很名貴的公司,我不明白安妮怎麼會這樣肯花錢,後來才知道那套伴娘衣服是她母親出私蓄送給我的。
我很感動,那個女裁剪師替我將白紗禮服穿上我身上的時候,我在鏡子內看到了自己。
我的頭上有一朵白色的玫瑰,那些透明的白紗披在肩上像被風吹動著的白雲。我望了自己好一會﹐我好像結婚的是我自己。
「怎麼樣?我替妳揀的樣子怎麼樣?」安妮在身旁問。
她問了兩次我還沒有聽見,安妮用手拍了我的肩膀一下。
「怎麼了?」她問﹕「妳呆了?」
「噢,太美了,太美了!」我回過頭來微笑著說﹕「是不是很貴?」
「我知道妳在想什麼﹐妳一定在想什麼時候能做新娘,對碼?」安妮動一動她的圓眼睛﹐「曖,我有一個很好的辦法﹗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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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什麼辦法?」
「省錢的辦法,」她說:「這次我結婚,我把我和歐理德的禮服收藏著,妳和施明也把婚伴的衣服收著。下次妳結婚的時候,我和歐理德穿你們的禮服,你們穿我們的婚服,這樣不是很好嗎?」
「噢 —— 這樣我們的禮服公司要關門了。」替我度身的女裁剪說。
「妳忘了,安妮,」我說﹕「妳結了婚,也就失去做伴娘的資格了。」
「那麼讓我的女兒做妳的伴娘吧!」她立即說。
「那時候我也該老了。」我立即答。
我們說說笑笑的經過了一個下午,我送了安妮回家,我才回家。
晚上我在繪畫班上繪水彩,真不運氣,打翻了一杯水,剛瀉在站在我身後看我繪畫的施明腳上。
他的襪子和褲子都濕了,我嘩然大叫起來。
他聳聳肩走開,我看見全班同學都牢看著我。我發現其中有些眼光很奇特,我不知道他們之中發生了什麼。
那些眼光似乎含著一些某一種的意識,我直覺到他們也許在背後說我些什麼 —— 但是這又沒有可能。
下了課,我和施明沿著馬路散步,今晚月光很好﹐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。
我們走了一段路,他忽然問﹕「歐理德和安妮下個月結婚了,妳知道嗎?」
我點點頭。「安妮下午來找過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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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請妳做伴娘?」他問。
「是的。」我笑一笑。
「歐理德也來找過我,」他告訴我,「他請我做伴郎。」
「你答應了?」我問。
「是的。」他看著我。
「我也答應了。」我說著,微笑了。他也微笑了,我們拉著手,像在婚禮中。
「妳喜歡婚禮嗎?」他問我。
「這是女孩子最喜歡的事情。」我說。
他回過頭來,他動一動他的眸子。「妳什麼時候結婚?」
「當我的愛人要跟我結婚的時候。」我回答得巧妙。
他點點頭,沉默了。在沉默中,我開始想到自己,我現在沒有家,沒有親人,也沒有能照顧我的人,我孤獨 —— 我需要著被愛的溫暖,我也需要被照顧的幸福,這些我現在都沒有得到。
現在,我默默地愛著我身旁同行的人,他握著我的手,他能給我幸福,能給我溫暖 —— 我要保存這一份享受的權利,我能嗎?
我無聲地望著月亮,那藍月在頭頂照耀,我問著自己。
我能結婚嗎?我能愛嗎?我能得到我的幸福和溫暖嗎?
月亮仍然無聲地照耀著,它沒有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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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為什麼靜默?」他回頭問我說。
「我在想東西。」我答。
「想什麼?」
「想自己。」
他笑了,拍了拍我的手背。他說﹕「妳想得太多了。」
—— 他說得那樣溫柔,那樣關切。我要的就是這些,這已經令我滿足。
回到家,我想起他要求我的節目,我到處找尋著我的詩篇。
終於我找到了這一段,我坐在我的床上輕唸。
「—— 我暫時忘記了我自己,所以我來了。
但請你抬起你的眼睛,讓我看你的眼睛是否還殘留在往日的影子﹔像天邊那片被奪去了雨珠的蒼白色的雲。
請暫時容忍我,
若是我忘記了自己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我低唸著這一段,我低唸著。我像聽到了天使的歌聲,像看見了黎明的曙光 —— 我感覺到愛情像一首歌,那是一首既使我流淚又使我歡笑的詩歌。
我要祝福我自己,接受吧,我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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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我永遠不會原諒貝姨對我的態度,她對我與施明簡直是一種侮辱!她又不是我的親母親,如果她換了我母親的位置,我相信媽媽也絕對不會這樣地對我!
今天是施明約定我到我家來的日子,我明知貝姨的脾氣,但是我想推擋也推擋不了。施明一下了課就到圖書室來,還滿懷高興的接我下班。
我看著手錶,知道平日貝姨飯後總會進房休息一會,於是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帶著施明回去,希望貝姨正熟睡著而遇不到施明。
誰知道進了門,我立即看見貝姨的臥室房門敞開著,我嚇了一跳,伸頭進去張了一張,房內是空的。
「少奶奶吃了飯出去了。」女傭這樣跟我說。
我鬆了一日氣叫施明在客廳內坐下,我知道貝姨這一去一定很久,說不定要晚上回來。
女傭出來開飯,我叫她多開了一位,我與施明就在客廳的餐桌上吃飯。
我和施明剛坐下,我聽見身後有鑰匙開門的聲音,我轉頭一看,門漸漸地移開,貝姨提了一大包紙袋從外面進來。
我的心突了一下,貝姨看了看餐桌上的午餐,又看了看我身邊的陌生人,露著很不滿意的表情。
我不想施明看出貝姨的態度,於是我微笑著站起身來替他們介紹。
「這是我的朋友施明﹐」我對貝姨說﹕「他就是教我繪畫的施教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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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噢 ——」貝姨噢了一聲﹐那聲音有很輕蔑的成份。
「這是我的姨媽﹐施明。」我告訴施明。
施明很禮貌地想打招呼?貝姨卻轉過頭去大叫﹕「阿芳﹐快替我把東西拿到廚房去﹗」
女傭匆匆她從裡面出來﹐把貝姨手中的東西取進廚房﹐我和施明面面相覷。
「蒙妮坦﹐李先生他們要來﹐所以我要預備食物﹐他們還沒有吃飯哩!」貝姨看一看餐桌踉我說:「妳和妳的朋友把東西搬到房中去吃吧!」
我永遠想不到貝姨會這樣地對待我和我的朋友﹐我看一看施明﹐為了不想他察覺﹐我故意裝著笑臉。
「好吧﹐貝姨﹐」我立即站起身說﹕「施明﹐我們進房間去吃好嗎?」
施明微笑而有禮地站起身來﹐我開始搬桌上的食物。
「真對不起施先生﹐今天真不巧﹐下次我好好的準備一頓飯請你來。」貝姨跟施明敷衍著﹐那陣聲音一聽便知道虛偽得可以。
我把午餐安置在我的梳粧檯上﹐我和施明要坐在床上吃飯。我覺得很委曲﹐第一次請我喜歡的朋友到我家來﹐連吃飯的檯子和椅子也沒有。
這一剎那我便感覺到我多需要爸爸和媽媽﹐如果爸爸沒有死﹐那我就有我自己的地方招待施明﹐如果媽媽在我的身邊﹐那麼貝姨也不敢這樣來欺負我。
我覺得非常的難過﹐我輕輕的將飯碗放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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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不吃了?」施明莫明地抬起頭來問我。
我搖搖頭。
「那樣我也不好意思吃了﹐」他微笑著說。
「噢 —— 我吃不下﹐因為 ——」我立即說:「因為早上我的早餐吃得太多﹐你吃﹐我陪你。」
他繼續吃飯﹐我低聲說﹕「我感到很抱歉﹐你第一次到這兒來要你躲在房間中吃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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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抬起頭來怔怔地看住我﹕「蒙妮坦﹐什麼令妳說這樣的話?假如我令妳有這樣的感覺﹐那麼我以後再也不來了。」
我知道他並沒有介意﹐因為我知道他說的就是真話﹐他並不虛偽。
我替他添了飯﹐這時有人在按門鈴﹐不久一大群男女的聲音湧進廳來﹐中間還夾雜著具姨的囂嚷聲。我知道一定是比比他們那群人來了﹐我掩上了房門。
「外面的就是妳姨媽的朋友?」施明問我。
我點點頭﹐他沒有說什麼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喜歡那群人﹐所以他沉默。
我們在我的房間內吃完飯﹐我們談了許多事。我還拿出昨天晚上找出來的 那首詩*﹐讓他看了一遍。
「這是泰戈爾的。」他說。
「你覺得怎樣?」我問他。
他想了一想﹐說﹕「這似乎應該是我唸給妳聽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常常懷念著過去的是妳﹐」他說道:「所以﹐這首詩應該讓我唸給妳聽。」
「好吧﹐」我說﹕「那麼唸一次。」
他笑一笑﹐看一看我﹐他開始唸了:「—— 我暫時忘記了我自己﹐所以我來了 —— 但請妳抬起妳的眼睛﹐讓我看妳的眼睛是否還殘留在往日的影子裡 ……」
*泰戈爾詩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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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唸著﹐他開始注視我。
—— 我抬起我的眼睛﹐我讓他看我的眸子。我要讓他知道我並沒有殘留在往日的影子裡﹐我要讓他知道我已經忘掉了昨日。
他看了我一會笑了。
「我很想知道妳昨日的情人是怎樣的!」他問:「他高嗎?胖還是瘦?是不是很英俊?」
「他並不很高!並不胖﹐也不瘦﹐」我回答他﹐「也許別人不會說他英俊﹐不過我對他有與別人不同的感覺。我愛他的雙眉﹐那是有一點傾斜的﹐跟他的眼睛配合得很好 ……」
我想了一想﹐我取出范尼的照片。
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他的照片﹐因為我不敢看它;因為我想忘卻昔日。
我將照片交給施明﹐他無聲地看了好一會。
「這是在學校的時候我在野餐的時候偷拍的﹐我回憶著:「那時候是我最愉快的時候 —— 我是從那天起開始跟他成朋友的。」
「他有很好的臉﹐」施明說:「他為人應該很聰明。」
「不﹐他的臉看來很傻﹐像一個孩子﹐是嗎?」我看一看照片﹐說﹕「他傻的地方是 —— 他把自尊心看得太重﹐他從來不肯相就一點 —— 我也曾有過這個缺點﹐所以我們現在分開了。」
施明看著我的表情﹐很久﹐他搖一搖頭。
「妳並沒有忘記昨天﹐蒙妮坦﹐」他說﹕「不要騙妳自已﹐妳並沒有忘記他﹐妳不可能忘記他﹐妳因為仍然愛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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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 ——」
「不要說得那麼快﹐」施明說:「妳自己再想一想。」
我沉思了﹐我不敢自問自己是不是仍然愛著他﹐我沒有看見他已經有那麼長久的一段日子﹐我對他的愛因而淡忘了嗎?
然而就像那一次﹐我在路上遇見他﹐他又為什麼要躲呢?
「我不知道﹐我真的不知道!」我低嚷著﹐「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﹐我也不敢去想。」
「為什麼妳不敢去想?知道嗎?」他指一指我﹐「因為妳在逃避自己的情感。」
「不﹐我沒有﹐我沒有。」我努力地搖著自己的頭﹐他不明白地呆視著我。
我並沒有解釋﹐可是我知道﹐因為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值得我去愛的人﹐於是﹐過去的一切便不再存在。他還想跟我談些什麼﹐有人在叩著我的房門﹐我開了門﹐門縫外的是貝姨。
她並沒有踏進門來﹐在外面向我招了招手。
「蒙妮坦﹐出來﹐我想跟妳說一件事。」貝姨說。施明很奇詫地看著我﹐我要他獨自坐一會﹐於是我走出去。貝姨將我一手拉進廚房﹐還要掩上了廚房的門。
「告訴妳﹐」她壓低聲音似乎很嚴重地說﹕「比比他們現在要在客廳裡開始打牌﹐所以我特地來告訴妳。」
「為什麼要告訴我?」我問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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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們坐在廳內﹐進出的人他都看得見﹐」貝姨說﹕「妳的那位施先生一會兒走﹐可千萬別讓他走前門。」
「妳要叫他走後門?」我嚷起來﹐「貝姨!妳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如果妳叫施先生前門走出去﹐一定要經過客廳﹐比比看見一個男人從妳房中出去﹐那還像什麼話?」具姨說。
「怎麼?」我反問道:「我的朋友難道就不是人了?」
「難道妳不知道比比是為什麼常常到這兒來的嗎?」她翻眼說。
「我可沒有叫他來。」我說。
「他們有錢有勢的人﹐那兒會沒有朋友﹐人家瞧得起我們﹐還想怎樣?」貝姨大套理論地說。
「我可不想他瞧得起﹐」我說:「我不管妳想的是什麼﹐叫施明從後樓梯溜走﹐無論如何不贊成﹗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的朋友不是這種人!」我回答。
貝姨鐵青著臉﹐我再也不跟她客氣﹐反正彼此拉破了臉也就算數。我不再受她的氣﹐住在她家中要受她這樣的侮辱﹐我寧願睡別人的樓梯厎!
貝姨看見我不肯讓步﹐氣鼓鼓地拉開廚房門回廳。我越想越氣﹐真被她的無理氣得想哭。
我回到房裡﹐施明牢看著我﹐我不得不裝著笑臉。我剛坐下﹐他就說:「—— 我要走了﹐謝謝妳的午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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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麼這樣快就走了?」我驚奇地問﹕「我們不是還有許多事談嗎?」
「我晚上還有課﹐」他說:「我要早點回去。」
我想一想﹐於是不再留他﹐因為我實在受不了貝姨。
我送他出房門﹐他止了步﹐他沒有走出廳去﹐他回過頭來。
「蒙妮坦﹐」他問:「妳們的後門在那裡?」
我楞住了﹐我無聲地楞著﹐我真的想哭。
我於是哭了﹐我低下頭去﹐他輕輕的用手托起我的臉。
「我聽見了﹐」他輕聲說﹕「我並非是故意偷聽的﹐妳和姨媽的聲音都太大。」
「你知道了﹐都知道了。」我難堪地點點頭﹐「你也知道我的姨媽是怎樣待我的了?」
他點點頭。
「她為什麼這樣喜歡錢?為了什麼?」我搖著頭﹐「我不喜歡她﹐我真的不喜歡她。」
「是我不應該來的﹐」他說道:「我不應該太天真。」
「我不會讓你走後門的。」我低叫起來。
「別再惹麻煩﹐反正我明白。」他說:「來﹐聽我的話﹐帶我去。」
我不得不帶他進廚房﹐開了那道後門。施明走出門去﹐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「不要跟姨媽吵架﹐知道嗎?」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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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著他走下樓梯﹐我的心像被絞著一樣地痛楚。我的自尊心已經完完全全地被毀了﹐我不明白貝姨為什麼要這樣地來毀滅我﹐為了她的勢利﹐她也不應該這樣來傷我和施明的心。
我發覺我已經被她連累了兩次。第一次是她寫信去向爸爸告密我和范尼的事情﹐現在這是第二次。
我不能原諒她﹐我怎能原諒她?我應該離開她的家﹐這似乎已經成為必要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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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昨天是我最難受的一天﹐今天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。我的確過了很愉快的一天﹐今天是學院聚餐的日子。
我從來沒有見過那許多學生﹐他們都聚集在一起像一個大家庭﹐有的我曾在圖書館見過﹐有的我根本從未謀過面。
聚餐的時間是晚上﹐就在學院的大堂裡面?餐是外面叫回來的﹐大堂中排列著一行行的座位﹐還排定了各班各人的名字。
天花板上還束了許多彩紙和花球﹐這情形對我有如過新年一樣。
我們都聚集在大堂中﹐看見了同學大家都堆上了笑臉﹐我們彼此詢問彼此的名字﹐並且介紹自己在某一班﹐誰是我們的導師 —— 我們大家都很熟絡﹐處身在其中﹐我像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家。
我已經沒有家很久了﹐我在貝姨家裡從來沒有溫暖﹐今晚我忽然像又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﹐我又重新覓到了溫暖。
我在人群中看見施明﹐他又穿上了那件白色的上裝﹐他的樣子還是跟第一次我見到他的那天一樣。他看見我﹐立即帶我到我的座位上去﹐並和我談了好一會。
「妳的節目準備好了沒有?」他問我。
「看這個﹐」我打開手袋﹐給他看手袋內的詩篇﹐「我把這個帶來了。」
「妳不能背出來?」
「我不敢冒險﹐」我說﹕「我出去表演是因為你邀請我﹐我並不想得獎。」
「我也不想得獎﹐」他說:「妳不知道我們班上的同學都想妳表演一下嗎?」
「唸錯了你不能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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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不會唸錯。」他說。
不久﹐聚餐開始了﹐院長也坐在入群中拉﹐他堆著滿面的笑容看著周圍的學生﹐他好像是我們的父親。
學生們熱烈地拍掌邀請了他演講﹐他站起來搖搖頭。
「一年一度了﹐講的又是舊話﹐明年再講吧﹐講同樣的你們也聽膩了。」於是他又坐下身去。
我們都笑起來﹐於是我們開始用餐。我正開始喝湯﹐看見對面有目光看著我﹐我抬起頭﹐看見穿紅衣的安琪莉!
她正坐在我對面﹐她的目光很冷峻﹐我知道她一向憎恨我﹐而我對她也從沒好感過。
我突然又想起施明照片簿中那張她的照片﹐我看一看她﹐又轉頭遠遠的望一望施明。
施明坐在院長身邊正在跟院長談話﹐我想一想﹐又不覺得什麼可疑。
我們有說有笑的吃餐﹐還邊用餐邊猜謎﹐我覺得這種生活是我從來沒有遇過的。
餐後﹐我們將所有的桌子移開﹐把椅子都靠牆圍了兩圈﹐於是大堂中便騰出了一塊空地﹐我們便開始遊藝。
每一班都表演幾個節目﹐有幾個幾乎把我笑死。有一個是求婚節目﹐那是銅塑班想出來的﹔他們在每班抽一個男生出來﹐要他在人群中找對象﹐找到了便向他求婚﹐看他的口才和表情。
這節目把男女生都漲得滿面通紅﹐有一個女生不答應男的求婚﹐那男的說﹕「好吧﹐妳不答應我就跪死了也不站起來!」後來他真的跪下﹐嚇得那女生大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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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一個節目是喝咖啡﹐兩個人對面坐著﹐大家用手帕蒙住眼睛﹐然後大家瞎著眼餵對方喝咖啡。結果他們把鼻孔當嘴吧﹐又把咖啡瀉了滿身﹐笑得我們半死。
後來我也被他們推了出去﹐他們問我表演什麼﹐我說﹕「祗是一首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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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都靜了下來﹐我取出詩篇﹐輕聲說:「我祗是來湊熱鬧﹐我並不是要拿獎品。」
於是我開始唸那首詩﹐我從來沒有在那許多人面前唸過詩﹐他們靜默得可怕﹐不過我唸得很好。
開始我還看著那詩篇﹐後來我放下手﹐我很順利地唸了出來。在人群中﹐我看見施明的眼睛﹐我向他微笑了一下。
我的詩唸到最後一個字﹐掌聲起了﹐我謝了﹐走回座位。
茱迪在我回座後對我說﹕「妳真聰明﹐竟想到唸詩﹐以前從沒有人唸過詩。」
「是施教授提議的。」我說。
「是妳自己作的?」她又問。
「如果我能作﹐那麼我便是泰戈爾了。」我笑著說。
下一個節目又開始表演了﹐我首先聽到結他的聲音﹐我們望向一角﹐發現彈結他的是維特﹗
那是西班牙舞蹈曲子﹐不一會﹐人們的眼前一亮﹐一個 全身西班牙服飾的女子*站在我們面前。她戴著兩手的啞鈴﹐一條全紅的緊腰縐裙﹐她一轉身﹐頓了兩下腳﹐開始跳標準的西班牙舞。
「這不是安琪莉?」我低嚷出來。
「她年年表演一次?總是拿第一。」茱迪說。
我不明白維特怎麼會替她伴奏﹐茱她卻說他們是常進常出的。
安琪莉的確有她的一手﹐我不知道她是什麼地方學來的。當地轉身的時候輕得像一隻燕子﹐她靈活得像一隻野免﹐又熱辣得像一團火。
* 全身西班牙服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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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地表演完畢後﹐立即掌聲四起。不久﹐四週靜寂了﹐我不明白為什麼﹐茱迪說那是派獎的時候。
「誰做評判呢?」我問。
「年年都是院長作評判﹐」茱迪說﹕「他是最公平的。妳猜誰得第一?」
「當然是安琪莉。」我說。
我的話還沒有說完﹐院長已站起身說:「今年得第一的是繪畫班的蒙妮坦。」
「什麼 ——?」我叫了起來﹐睜著雙眼。
我的聲音被掌聲掩沒了﹐我真的不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。
「安琪莉的舞藝是超群的﹐」院長說﹕「但是蒙妮坦所唸的詩更有價值。詩不是容易唸的﹐有情感的人才能將詩唸好﹐你們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嗎?我相信我的評判你們都會贊同的。」
我掩住了我的嘴﹐我真的不能相信這一切!
後來我發現我被人推上前去領獎品﹐院長把獎品給我﹐原來是一對極精緻的墨水筆。我把那墨水筆放在胸前﹐我用手按著它﹐我真想流淚。
安琪莉得了第二﹐獎品是一隻鐘﹐我看得出她的表情﹐她一定感到不平。
假如平日她不是太傲氣﹐我可以把第一名的獎品給她﹐但是她極驕傲﹐我越是不給!
我們鬧了很晚才散﹐人群中我找不到施明﹐我正著急﹐有人拉著我的手﹐我回過頭來﹐他已站在我身邊。「恭賀妳拿了獎品。」他微笑地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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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平分嗎?」我說。
「這不是我的功勞。」他搖搖頭。
「有一半是你的﹐」我告訴他﹐「如果你不提議我唸詩﹐我永遠想不到。」
「真幸運﹐」他說﹕「院長喜歡那首詩﹐妳知道嗎?」
我點點頭﹕「我也喜歡。」
「我也喜歡。」他也點點頭。
我們散著步回去﹐我唸著這句﹕「請暫時容忍我﹐若是我忘記了自己 …… 」
X 月 X 日
今天禮拜﹐我望一望窗外﹐天氣非常的明朗﹐我記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到教堂去過﹐於是我穿上衣服連早餐也沒有吃便溜下樓去。
我走進那寧靜的教堂﹐我在那兒跪下﹐我禱告了兩次﹐一次為施明﹐另一次為范尼。
我願施明愛我﹐願范尼身體健康。
走出教堂我看一看手錶﹐我決定坐巴士到施明家去﹐我認識那條路﹐並且我想他可能還睡在床上﹐我可以去拉他起床。
我正站在巴士站上等巴士﹐一輛「積架」*正在我身旁「支」地煞下﹐把我嚇了一大跳。我退後身﹐我聽見有人在叫。
「免費搭車!免費搭車!」那車內的人伸出頭來嚷著。
* 62 年的「積架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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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穿着一套極名貴的西裝,我仔細一看,原來是比比!
「在等巴士?」他向我問。
我覺得他討厭却不便翻臉,我祗得點點頭笑笑。
「千金小姐怎麼坐巴士?來,來,來,我搭你回去。」他向我招招手,一下子開了車門。
「我不是回去,我去找人」我搖頭說。
「到什麼地方?」他問。
「很遠的」,我說:「我坐巴士方便。」
「到西天我也送。」他堅持着,「快快快,巴士站不能停車的。」
他催促着,我一下子沒了主意,後來我想讓他搭一陣也沒有關係,反正要比巴士快得多,於是我坐上車去。
誰知道一坐上車,他便將車子直衝,路線跟我要去的地方完全不同,我望望周圍,大叫起來。
「你上哪兒?你怎麼亂開?」
「你上哪兒?找男朋友?」他斜着眼看我一眼,「不,先陪了我再去見你的男朋友!」
「你做什麼?你什麼意思?」我高叫着:「放我下車,放我下車!」
我伸手開門,他一手強力地按住。
「車子開的是五十碼,」他閉一閉嘴,「你總不想粉身碎骨,是嗎?」
「你!你再這樣我叫警察了!」我氣得發抖。
「沒有人能聽見你的聲音,我們正向郊外去,看見沒有?」
我望一望車外,一切景物在飛速地後退,風刮在我臉上幾乎令我窒息,我覺得一切都混亂了,我又起了一陣強烈的恐懼。
他帶我上哪兒?他會對我不利嗎?我對他一點也不熟悉,他會將我怎樣地處置?
未完待續 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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