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妮坦日記

名作家依達這本在六十年代風靡香港的小說﹐ 創報章連載先河和一度拍成電影的流行作品﹐ 在今天竟然消失得如此徹底。 在號外創辦人作家鄧小宇的努力下﹐ 加上依達和這本小說的插圖名畫家董培新先生慷慨應允﹐ 蒙妮坦的日記終於可以重現了。

蒙妮坦日記全文 (433頁 - 471頁) 蒙妮坦日記第三部

我看他一眼,他雙眼直望着路面,我看不出任何他的表情,我想了想,突然之間我覺得我應該鎮安,我絕對不讓他知道我在害怕,我知道他的脾性,我越害怕,他一定越覺得得意。

「你想上哪兒?」於是我問他。

「噢,郊外。」他聳聳肩。

「去幹嘛?」

「賣掉你。」

「我不喜歡說話不正經的人,」我說,「你上哪兒?」

「去吃一頓飯,怎麼樣?」他回頭來看我一眼。

「吃了飯立即送我回去,」我祗得說:「我還有事情。」

「遵命。」他笑一笑,「我還有事要跟你談。」

我恨他那種自命風流的樣子,又沒有法子發作,暗中真想摑他兩個耳光。

我一路上保持着靜默,他伸手扭開無線電,扭了半天却選了「狂人」的電台來聽,聽的我心裏更亂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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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容易他的車子停了,我立即熄了他的無線電,我跳下車,原來是「容龍別墅」*。他伸手來拉我上石級,我將他的手揮開了。

坐下,他看看餐牌,又說這不是吃午餐的地方拉我要走,我坐着不肯站起來。

「你要走自己走,」我沉着臉說:「我喜歡這個地方。」

「好吧,」他望望周圍,「那麼就在這兒吃。」

「吃了就走。」我說。

他看看我。「怎麼?我的身上有刺是不是?為什麼看見我就要走?」

我嘴巴厲害,我說:「你身上沒有刺,話裡倒有此刺。」

他沒有生氣,反而笑了,我討厭這個人,我就讓他曉得我討厭他,我才不會像貝姨那樣為了他幾個臭錢而裝笑臉。

他叫了午餐,坐得定定的對着我看看,我看他一眼,他還是眼定定的不動。

「你在看什麼?看古董?」我問。

「如果你是古董,我化一百萬也買。」他抬一抬眉。

「但是有的古董是買不到的。」我說。

「是的,所以我也要跟你談談。」他忽然正色地說。

「談什麼?」

「我的家世你是知道的……」他說。

 

 * 容龍別墅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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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什麼家世?」我立即問: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

他詫異地睜着眼睛。「難道貝姨沒有告訴你這些?她沒有告訴你我的父親和我的工廠?」

「什麼工廠?什麼父親?」我更覺詫異。

「好吧,先說我的父親和我的家庭,」他緩緩地說:「我的父親雖然說不上是這兒最有錢的人,但是對於他的財產來說是算得上數一數二的,我的幾間工廠都是這兒規模最大的,每年所賺的盈利非常可觀,這一些我想我是該告訴你的。」

「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一點?」

「怎麼——?」他呆呆的看一看我,「貝姨什麼都沒有告訴你?」

「告訴我些什麼?」

「她沒有告訴你我向你求婚嗎?」他吃驚地問。

「什麼——?」我啞然了。

「怎麼……?」他也愕然了。

我知道其中一定有一點誤會,我想起貝姨是一個極工於心計的人,我決定問一個清楚。

「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我莫名其妙地問。

「這就奇怪了,你一點也不知道……」

「告訴我,比比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我問。

「蒙妮坦,坦白地跟你說,」比比低聲說:「我自從第一次見到你,我對你的印象便深不可滅,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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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你對我的態度太令我失望,所以後來......」

他聽了一會,看看我。

「後來怎麼?」我焦急地問。

「貝姨曾經替我拉攏,不過有一次她在無意中洩漏,」比比考慮了一會終於說:「她曾經透露你的心情不好,因為你父親過世的事件令你的環境迅速地轉劣,所以你很需要錢,並且很希望找一個對象——有經濟能力的對象。」

「她這樣對你說?」我簡直跳了出來。

「是的,」他點點頭,說:「而且我曾經給她兩千塊……」

「兩千塊?」我問:「你給他兩千塊幹什麼?」

「不是給她,我交給她,我說要她代轉給你作為一點幫助。」比比說。

「沒有!我沒有拿那筆錢!」我嚷起來,「而且我也從來沒有開口要過,我更沒有找有錢人做對象的必要!」

「那麼——」他怔住了,「一切都是她編出來的?」

「她還說了些什麼?」我急急問。

「她還說你接了錢對我的印象已經轉好,叫我常常去,只要能有一筆錢給你,你是肯下嫁給我的。」他告訴我。

「比比!」我搖頭大叫起來,「你被她騙了,我們都被她騙了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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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對一切恍然大悟起來,我以前不明白貝姨這樣把我們拉攏在一起的理由,今天我明白了一切!是為了錢!為了那筆錢!

我永遠想不到她竟然把我當她的釣金錢的餌子!我對她失望了,我一向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,誰知道為了錢她竟蒙了眼睛!

我不會讓她利用我,而我也不會再依靠她,我決定立即搬出去,就是住在別人的樓梯旁我也要搬出去。

「我覺得抱歉,比比,」我歉意的說:「這種事情都是我說不知道的,但是當初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?」

「我沒有機會,你一看見我就避,我哪有機會?」他說,「我知道我的脾氣一向不好,但是……」

我點點頭,他就止了他的話。在這一剎那他是可憐的,而我也寬恕了他的一切,我覺得可恨的是貝姨。「你應該向她去討那兩千塊。」我說:「我可以作證人,我沒有拿。」

「這樣的朋友,我以後不會再去了。」

於是我們變得無話可說了,而比比也顯得很頹喪,我提議回家,他將車子開回市區來。

我在門口下車,他也沒有上樓,我們只互相擺了擺手,我看着他的車子遠去,我想他再也不會出現了。

他是一個花花公子,現在他應該得到點教訓,我希望他以後能好好的做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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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準備跟貝姨算賬,她却出去打牌了。我回房想了很久,還是決定搬走;她對我懷的不是好心腸,這一次還算沒有騙倒,誰能曉得還有沒有下一次呢?於是我打了個電話給安妮,我們在電話中談了一個鐘頭,安妮聽見貝姨這樣做人,大嚷大罵。她說如果我想搬而還沒有找到屋子,可以先到她家住幾天,他的父母絕不會成問題。

我答應明天給她回音,明天我要和施明談一談,然後再決定一切。

 

X月X日

我將一切告訴了施明,我們兩個在寧靜的圖書館談了好久,我們討論了好一會,他也贊成我搬出貝姨的屋子為妙。

「她是有目的的,蒙妮坦,」施明說:「像她那樣勢利的人絕對不會讓你在她家白吃白住。」

「那麼,一下子我怎樣動手遷移了?」我困惑地說。

「首先要找一個住的地方,」他想一想說:「也許我可以替你想去找找。」

「但是必須立即搬出去,」我對他說:「我不想再看到她的嘴臉,他的一切都是假的。」

「找住的地方並不容易的。」他說。

「安妮說我可以到她的家裡去住,」我對施明說:「不過我想這不會方便,因為安妮就要結婚了,而且我不想麻煩到她的母親。」

「那麼為什麼不麻煩我?」他問我。

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
「你可以暫時到我家來住幾天,半個月以內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房子。」他看看我,「你認為怎麼樣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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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不是更不方便了?」我反問。

「一切會很方便,你可以睡我的臥室,」他說:「我可以睡在客廳的梳發上,我的女傭會料理一切,早上我們可以一起到學校來,晚上繪畫班完了我們可以一起回家。」

「不,那不——」

「蒙妮坦,」他真誠地說:「當我是真正的朋友的話,你是應該接受我的幫助的,我想你在姨媽家裏一定並不快樂是不是?」

我沉默了,我的確希望我能在施明家裏住幾天,即使一天我也會感到快活,在一起我們可以看窗外的海水,聽施明的琴聲,我還可以跟他談許許多多我們愛談的事情。

我從來沒有承受過這樣的盛意,我決定得非常的快——我微笑地對他點頭了。

「好吧,我搬出來,」我說:「你立即替我找屋子,我不能住太貴的。」

「我知道,我會去辦。」他吩咐我:「聽我的話。回去別跟姨媽吵。」

「能避免的盡量避免,」他說:「這種事情過去了也就算了,大家拉破臉總不好。」我點點頭。

「不用告訴她你已經知道那兩千塊的事,」他想一想說:「好好的告訴她你已經找到事,所以不想她增加負擔,因此想自己自立,這樣會好得多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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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不讓我拆穿她?讓我罵她一頓?」我不平地問。

「這是挽回不了什麼。」他頓一頓,輕聲說:「當你暸解一個人的本性之後,好的就相處下去,不好的就快點離開,吵和鬧並不能使她的本性改變,對嗎?」我想一想覺得他很對,我以前也跟貝姨吵過,他還在我面前哭過,結果她還不是一樣地本性難移?

「你準備什麼時候搬出來?」他問我。

「立即」我說:「也許明天我會把衣服先搬過去。」

「要我幫助你一些什麼?」他對我說。

「我不想姨媽知道我暫住在你這兒,我可以自己搬。」我說。

「我可以先通知女傭,讓她準備一切。」他說。

我們得了一個結論,我決定回家把東西理一理,然後跟姨媽講一聲。

回到家裏,我把衣服理了一下,其實我祗有幾個皮箱。我把東西全部理好後,貝姨仍然沒有回來,我決定不再等她,於是上床睡覺。

明天一早我會留下一張紙條一走了之,她非午後起不了身,我想我這樣做也許無情,但是對於像她那樣的姨媽,不要也罷。

明天我又要再轉環境了,但是這一次並不同於上次,我一點也沒有恐懼的感覺,我覺得很安穩,因為有人在維護着我。

我是那樣地需要施明,沒有他我簡直接受不了現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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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月X日

一早我便提起箱子準備離開貝姨的家,拉開房門,我想一想,又退回房間來。

我提起筆,匆匆的留了一張紙:「貝姨!抱歉我不辭而別,對於你的照顧,我將沒齒難忘。」

我看一會,笑了一笑,將紙放在梳妝枱上,我決定什麼都不提起,反正她自己也該知道她對不起我的地方。

我叫了一輛車子回到圖書館,我把箱子放在角落裏,開始我的工作,不一會,施明進來看我。

「怎麼了?」他問我。

我指一指角落的箱子,笑一笑。

「搬出來了?」他關心地問:「那麼你的姨媽知道了?」

「沒有,」我搖搖頭,「她還在睡覺。」

「你為什麼不告訴她?」

「我留了一張紙條。」我告訴他,「我本來可以不必告訴她,反正他這樣對我,完全不像是我的姨媽。」

「我已經告訴我的女傭,」他說:「今天晚上你可以搬到我的家去。」

我覺得很感動,我發現真的變成孤孤獨獨的一個,安妮結婚了,唯一的姨媽也不當我是親人,范尼、法蘭基他們都失去了聯絡——現在最後,我祗有一個人在身邊安慰我,幫助我,鼓勵我,那就是施明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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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我不能沒有他,不然的話,我真的會死的。

我握着他的手,我正想感謝他,他用手指在我唇上指一下,組阻止了我要說的話。

「不要謝我,」他搖搖頭,「如果你說那些謝我的話,那麼我們便不是真正的朋友。」

我點點頭,忽然我有想大哭一場的感覺。

「我來接你下班,」他說:「我接你回去。」

他說完走了,我獨自留在圖書室內,我覺得很好,再也沒有煩惱,再也沒有傷心的感覺。

我一直工作到十二點多,正要下班的時候,圖書室的門轟地打開,外面走進一個人來。我抬起頭,那人已經匆匆地走到我面前。

「跟我回去!」她一走到面前便說,我定一定神,那是貝姨!她一臉很不高興的樣子,她轉頭看見我放在角落的皮箱,她走過去提起它,又回到我面前。

「跟我回去,蒙妮坦。」她伸出手來,拖着我的手。

「把皮箱放下!」我將手一揮,摔開了她的手。

她怔一怔,瞪着我。

「把皮箱放下,聽見沒有!」我大聲叱喝着,「這是我的皮箱!」

她想不到我會這樣嚴厲,她頓地一下,把皮箱放在地上,她走前來,拿出我留下的紙張,在我面前揮動着。

「這是什麼意思?蒙妮坦!」她衝動地說:「這是什麼意思?你住在我這兒,吃在我這兒,我哪兒待錯了你?你就這樣寫一張不顧而去,你怎能對得起我?你說!你說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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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平靜的搖着頭。「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,貝姨,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。」

「為什麼呢?為什麼你會這樣對我?」她用手拍着枱子。「你要想一想,當時你死了父親,你的母親獨身在美國,不是我在照顧你,安慰你?現在你找到這份事情,你就不顧我而去……」

「貝姨,」我的臉一沉,我一字一字的說:「你要自己想一想,我的遷移跟我的工作根本毫無關連,你說我對你不起,那麼你要先想自己。」

「什麼?——」

她拍一下手,「難道我會對你不起?你可以找人來評評理?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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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找誰?找比比?」我抬一抬雙眉,「貝姨,告訴你,我並不是那種喜歡斤斤計較的人,假如要 一件一件的數,那麼要數到明天天亮了。」

「你……這是什麼意思?」她的身子氣得在震動。

「誰跟傢俬公司老板平分了利潤?誰拿了我做藉口騙取了比比兩千塊?」我一口氣說:「誰死迫着我,要我跟那些富有人家的子弟打交情?誰把我的朋友不當朋友,要他走後門?唔?你說說,是誰?」

她倒退了兩步,怔呆了。

「什麼你——」她靜息了,她的威勢在一剎那消失得無形無踪。

「我不是要跟你算賬,貝姨,但是我不願讓你利用,」我搖搖頭,「如果你真的把我當親人,我相信你也不會這樣來待我。」

「蒙妮坦,你不明白——」

「我明白,我太明白了,」我截斷她的話,「你想說是為了我好,為了我能嫁有錢的人家,但是我不要,我不會受你的利用。所以我離開你,貝姨,我不想再受你的恩典,因為你在我身上是拿不回代價的。」

她牢望着我,篤地她像解脫似地鬆懈下來,她震動着,用手掩着臉,哇然大哭了。

「想不到你會這樣待我!想不到你會這樣地待我!」她哭嚷着,「難道你一點點良心都沒有?……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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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搖搖頭,不再理會她。

她曾經在我面前哭過,那時在郊外別墅中,她把爸爸死的消息告訴我;那天她對我哭,我相信了她。但是現在,她的眼淚再也不能感動我,無論她怎樣求我,我再也不會相信我,因為我已經看透了她的一切!

「走吧,貝姨,我是不會回去的,」我對她說:「如果你要找一個能滿足你慾望的人,那不是我,因為我絕對不是那種要錢的人。」

她用手抹去了淚水,她看我一會,不聲不響的回頭就走。當她推開圖書室門時,我望了她的背影一眼——那可憐的單身女人,她雖然擁有一切的享受,但是實際上她什麼都沒有。她沒有子女、沒有朋友,現在連我也離開了她,她太愛錢了,但是光是錢又有什麼用呢?

貝姨走了沒多久,施明進來找我,我把貝姨的事告訴了他,他祗是笑了一下。他替我將箱子搬出學院,我們攔了一架「的士」

「現在你在踏上你自己生活的道路了,」他在車上深刻地看着我說:「好好接受一切。」

車子在他的門口停下,花園內,他的女傭已經在等待着。女傭把我的箱子提進他的屋子,屋內的餐桌上已經開好了午飯。

「我們先吃飯,」他帶我到桌子前,拉開椅子說:「吃了飯我還要回去授課。」

「你不回來吃晚飯?」我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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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搖搖頭。「晚上在畫班裏見你。」

他匆匆的吃了兩晚飯,放下飯碗便要走了,我意外地望着他,他聳聳肩。

「這就是我的生活,」他告訴我,「我甚至沒有坐下來喘息的機會。」

他穿起上裝,我覺得他是偉大的。我替他扣好外套上的扣子,他很溫柔地向我微笑着。

「把你的衣服整理好,你可以用我的壁櫥,」他說:「一會兒在畫班上見,晚上我們一起回來。」

我點點頭,我望着他走出花園,拉開柵子,看着他的背影,直至他消失。女傭說已經把施明的一個衣櫥騰空了,叫我把衣服放進去。

我打開箱子把一件件衣服掛上衣架去,女傭過來幫我。

「昨天施先生便吩咐我把他的衣服都拿出來,讓你用這個櫥。」女傭邊替我理衣服邊說:「小姐貴姓?」

「我叫蒙妮坦,」我問她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我叫秀姑。」她說:「我已經跟了施先生真是好人。」

我笑着問:「為什麼你說他好人?」

「我這一把年紀,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男人,」她說:「現在這時代的男孩子,我真看不慣,一天到晚就是跳舞、喝酒、玩耍,像施先生的人真少見。」

她又說:「每逢禮拜施先生總是在家裏,有時候自己彈彈琴,有時候看看書,安安靜靜的過一天,一到禮拜一他又照常的去上課了,晚上一早就睡覺,像這樣好的男人真的少之又少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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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知道,」我心裏有很喜悅的感覺,我說:「他懂得很多,而且他的生活很有規律,這是我喜歡他的地方。」

「有時候我真奇怪,」秀姑皺一皺眉,「像施先生這樣好的人,為什麼還不結婚呢?」

「我不知道,也許是因為他太認真工作了。」我說 。

「你認識他多久了?」她問我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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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很久,但我們天天見面。」我告訴秀姑,「我們是很好的朋友。」

「什麼——原來你祗是他的朋友?」秀姑奇詫地問:「原來你不是他的愛人?」

「你怎麼會這樣想?」

「因為施先生從來沒有女朋友到這兒來過,你那次來了,」秀姑說:「而且昨天施先生又說今天你會搬進來住,我以為……」

「你錯了,」我告訴她,「我們祗是很好的朋友,我是暫時在這兒居住的,我另外找了房子就會搬出去。」

「難怪施先生說今晚他會睡客廳。」秀姑說:「我真高興施先生有一位你這樣的女朋友,我知道你一定很能幹,我一看就知道……」

我和秀姑邊談邊理衣服,一會兒便把東西都理好了。秀姑開始理餐桌上的東西,我幫她在廚房裏洗碟子。

下午我獨自坐在空洞的客廳裏,看 海面經過的漁船*,聽施明收藏着的鋼琴唱片。後來,在梳發上不知不覺地睡着了,我睡得很酣,直至秀姑叫我起來吃完飯。

「不要太貪睡,施先生最貪睡,」秀姑拖我起來說:「每天要我搖鈴才起來。」

我走到餐桌旁,桌子上祗放了一個位子,我覺得不好意思,硬拉這她和我一起吃飯。我和秀姑一面說話一面談笑,一餐飯吃得很高興。

吃了飯我提起畫板坐巴士到學院,剛好趕上繪畫班,繪畫時施明走到我身邊來,用手拍拍我的肩頭。

 

 海面經過的漁船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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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東西都理好了?」他問我。

我點點頭,他走開了。他沒有再走到我身邊來,直至繪畫班下課。我理了畫具,他拉着我的手回去。

進門後,睡床已經鋪好了,梳發上也鋪了枕頭,他吩咐我進浴室洗暖水澡,看見他已躺在梳發上。

那張梳發的長度並不適合他,他的腿要彎曲着。我推一推他,把正要熟睡的他推醒。

「讓我睡梳發。」我說。

「不,」他搖搖頭,「我睡得很舒服。」

我想一想說:「快去洗一個熱水澡,我已經洗好了。」

他點點頭站起來,我趁他進浴室,一下子在梳發躺下,蓋上被閉上眼睛。

當他希望澡出來,他在我身邊站了一會,搖了搖頭。

「起來,別裝睡!」他說。

可是我沒有回答,他推了推我,我也不動,他無奈地走進他的臥室。他熄了燈上床,我過了很久,才起身來,然後我開了燈寫日記。

四週是那樣地寧靜,祗有我的筆在日記薄上發出的聲音。這是第一天,但是我發覺一切是那樣地美滿,我知道在這兒我會得到我的快樂,因為這就是我要的生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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X 月 X 日

一早是秀姑把我叫醒的,我進浴室洗臉,從浴室出來仍然沒有看見施明起床,我覺得非常奇怪。我正想進臥室叫醒他,秀姑向我做一個手勢,指一指窗外。

我望向窗外的花園,遠遠的看見施明正提着一把剪刀在花叢中剪花。我看了好一會,微笑着走出花園去。

「怎麼這麼早起來?」他看見我問。

「秀姑把我叫醒的,」我說:「你不是比我更早?你在幹什麼?」

「修理殘花。」他說我看看他的身旁,被他剪下的都是凋榭的花朵,我不明白地看着他。

「為什麼你剪下的都是殘花?」我詫異地問。

「榭了的枝幹是廢物,它祗會吸收水份;我把它們剪掉,那麼那些未開的花蕾就能有更多的水份,將來也會長得更好。」他解釋着。

「是嗎?」我羨慕地看着他,「是誰教你的?」

「學的,」他說:「從經驗上,也從書上。」

他剪下一朵白色的菊花,伸手交給我。我接過那朵花,用鼻子嗅了一下。

他凝視着我,笑了。「菊花是不香的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我答。

「那麼為什麼要聞它?」他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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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祗是想。」我說。

他扔下剪刀拉起我的手,他帶我到花園的邊緣,他用手指一指前方。

「看那金色的地方。」他說。

我望向海面,那金色的地方浮着紅色的雲,那天是紫藍的,它在變幻着,在漸漸地光亮。

「太陽快出來了,」他說。

我將我的臉靠在他的肩膊上,他將他的手搭在我身上;我們的眼睛都望着海面,我們的心接近了,接近了……

那紫藍的天無形地消失,金色掩蓋了一切,在海面,那兒升起了光芒萬丈的太陽。

「走吧,」他拉一拉我,「光芒會刺壞你的眼睛的。」

我們沿着石徑走回屋子,一切是那麼地寂靜,金色的晨光掩蓋了一切,正像幸福籠罩了我與他。

我開始過着正常的生活了,我與他吃了早餐一起到學院;我進圖書室他進繪畫室。我們一起回家午膳,晚上又在繪畫班見面。

今天晚上他又為我奏琴了,他為我彈了一首很熟悉的民歌,我從小就聽慣那調子,於是我哼起來,我們越哼越響,終於大合唱起來。

他的琴聲在我們的大笑中停止,我收斂了笑聲,看見他凝視着我。

他為什麼要這樣凝視我呢?他要說什麼?假如他愛我,他為什麼不說?

我睜着我的眼,他輕輕的將他的眼睛垂下去,微微地笑一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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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睡覺吧,明天還要起早哩。」他說。

我點點頭,立即跳起來向梳發上一倒;他慢了一步,插着腰站在我面前。

「蒙妮坦,」他用指指着我,「今晚不准你睡梳發!」

「我發誓也不會霸佔你的床!」我嚷着。

「你起不起來?」他問。

「不!」

他一手抱起我,我來不及掙扎,他已抱我進他的臥室,將我往他的睡床上一扔!

我跳起來,他已經在外面拉上了門。我生氣地倒在床上,後來又笑了。

 

X 月 X 日

今天繪畫室又作講義用,因此晚上沒有繪畫課。我從下午到晚上一直躭在家裡,施明下午有他的課程,我在睡房內替施明理齊了他的所有衣服,並把他的髒衣服都理了出來,仍到浴室內讓秀姑洗。

後來我又在客廳內巡視了好一會,靈機一觸,我將客廳的梳發與地毯都另外佈置過一新,位置移動後,客廳變得更大了,而且顯得格外美觀。

我又到花園內剪了許多野花,將它們與樹葉併合在一起,插在花瓶內放在餐桌上。秀姑走過來看見我忙這忙那的,列着嘴在一邊笑。

「如果你做別人的太太,」她說:「那麼那個男人就有福了。」

秀姑進廚房弄菜,我跟進廚房,幫她洗菜煮飯,我忽然有一個幻想,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主婦,而這兒,成為了我的家。

 

453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我和秀姑共弄了四個菜,還有一個蛋花湯。我將菜餚放在桌上,施明開門從外面進來。

「什麼——?」他站在門口呆着,「——是我走錯了別人的地方?」

我起先不明白,後來才知道我移了傢俬,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房子來。

「怎麼樣?」我問:「這樣放是不是比你放的好得多?」

「噢——是的,」他走近來看着客廳,「怎麼我從來沒有想過把東西這樣放——」

「小姐還替你弄了小菜哩!」秀姑在一旁說。

「看來我要給你月薪了。」他笑着坐下。

我們開始吃飯,他邊吃飯邊看着手錶,這令我詫異。

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
「你知不知道今天禮拜幾?」他問。

「禮拜五。」我說。

「你有知不知道今天幾號?」他又問。

「是不是十三號?」我問。

「是的,十三號禮拜五,」他說:「今天是黑色禮拜五。」

「噢,對的,」我點着頭,「對外國迷信的人來說,今天是不詳的。」

「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。」他說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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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什麼地方?」

「等一會你就知道。」他神秘的說。

吃了飯他換上了一套很新的黑色晚服,我看了看他,於是我也換上了我的黑色天鵝絨晚服。

我們離開了家,他召了一輛「的士」,那輛車子把我們帶到九龍塘的一所寧靜的花園住宅外面。

我們下了車,那所住宅的大門敞開着,我們走進花園,在踏進房子前,我看見門前掛着一大隻黑色的大貓。

「什麼?」我嚷了起來。

「是畫出來的。」他笑著說:「看那些字。」

那黑色貓下面寫着一行字:「黑色星期五,鑽梯底而過。」

我向前一望,門內安放着一座木梯,木梯左右分開着,進門的人都要鑽過梯底而進門去。

「這是什麼玩意?」我錯愕地拉着施明的手。

「意思是鑽進梯底表示辟邪。」他說:「快進去吧。」

我覺得尷尬,施明拖着我,我不得不與他鑽進門口。

客廳內原來是一個舞會,有的人坐在地上,有的人在跳舞,有的人在喝酒,也有的在聽唱片。

有人上前來歡迎我,在陰暗中我細神一看,原來是我們學院中的莫教授,以前施明曾經替我介紹過。

「原來是你開的舞會!」我嚷起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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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幾個朋友的惡作劇」,他用手指一指,「你看!」

我看一看客廳,周圍都是黑貓,一概都是貼在牆上的。

「這個舞會叫 黑色禮拜五*。」他說:「坐吧!坐吧!」

他帶我們在位子上坐下,我一坐下,祗覺軟綿綿的,我一看,原來坐在一隻貓的身上,我「呀」地大叫起來。

「那是玩具貓,」莫教授大笑着,「怕什麼?」

「這真令我心驚肉跳,」我說:「為什麼把客廳佈置得一陣邪氣?」

施明在我身旁坐下,拉着我的手。幾個朋友替我們帶來了飲品,他們戴着魔鬼頭上的尖黑帽,吱喳怪笑着。

另一個穿黑衣的青年跳過來,取起一件物件在我和施明的面前猛力地擲下,地上發出「砰」的一聲巨響。

我驚跳起來,原來地面是一片鏡子,已碎得五花八門了。

「破鏡辟邪。」那人格格笑着走開。

我緊拉着施明的手,他笑我膽小。

「都是我的同事,」他指一指人羣,「他們大都是教授,却喜歡惡作劇,所以想出這個花樣來,莫教授是主人。」

莫教授將兩杯飲料遞給我們,又遞給我們兩張白咭。

 

* 黑色禮拜五,周圍都是黑貓

 

456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一人一張,是抽獎的。」他說。

我看了一看,我的那張寫着「瑪利亞」,他的那張寫着「幸運」。我將白咭片放在手袋內,音樂已響起了。

「讓我們跳舞吧!」他放下手上的杯子拉我起來說。

我們於是擠在人堆中跳舞,舞會的人很多,很熱鬧,這令我回想起一年一度的聖誕節,我和施明在人羣中共舞,我覺得世界上祗剩下了我們;我看不見周圍跳舞的人,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,我祗看見他的臉。

「——這是我們第一次跳舞,蒙妮坦,」他在我耳跟說:「你知道嗎?」

我點點頭。

「我跳得不好。」他說。

「不,你跳得很好。」我回答。

實在地,他有一些膽怯,他的步伐不鎮定,我向他笑笑,輕輕的靠近他,他將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來。

「我會記得今天。」他忽然說。

「為什麼?」

我問。

「因為今天是第一次我和你跳舞。」他說。

「記得黑色禮拜五。」我說。

 

457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他笑了。音樂完時,我們剛回座,燈光亮了,莫教授站在廳中怕了兩下手。

「各位來賓!」他說:「現在我們有一項節目,是抽獎節目,請看這兒的獎品!」

他用手向一角的桌子一指,來賓哇然了,桌上安放著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禮物,都是用彩紙包裹着的,精美非常。

「我相信各位已經拿到白色的咭片了,」他說:「我現在抽獎,讀出的名字如果跟你的白咭相對,那麼請出來領獎。」

幾位教授立即圍在廳中抽獎,他們在一隻黑袋子中摸了半天,才抽出一張。

「第一獎是——幸運。」莫教授看着抽出的白咭,「——幸運請出來頒獎。」

他叫了半天沒有人出去,我驀地一想,叫了起來:「啊喲!中了!中了!」

「什麼?」施明意外地大嚷。

「中了!在我手袋內!」我打開手袋立即取出咭片。

「我去取獎!」施明急不及待地拿了白咭奔出廳子的中間。

「第一獎!」莫教授大叫着,拍着手。

所有的來賓都拍着手,一位教授取出了一角的大包禮物,我和施明及所有的來賓都呆了!

那件禮物是那樣地巨大,用銀紙包朿着,一隻巨大的蝴蝶結,包裝得富麗堂皇。

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我心中暗想。

施明捧着那大包禮物準備回來,莫教授將他一拉。

 

458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慢着,」他向施明說:「按理要先把禮物當眾撕開,讓大家看看。」

於是施明當眾將那條絲帶一拉,撕開了銀色的彩紙,我睜眼一看,所有來賓都大叫起來。

巨大的紙包內滾出一捲一捲的廁紙,共有二三十捲,撒了滿地。

施明尷尬地站在廳中,漲得滿面通紅。

「不要笑!」莫教授說:「這是實用的,有什麼好笑的?」

他替施明拾起了地上一捲捲的廁紙,讓施明抬着回來。

施明吧廁紙在我身邊一扔,對我說:「幫我枱回去!」

「怎麼那麼惡作劇?」我氣的說不出話來,施明搖搖頭,在我肩上一拍,我們大笑起來。

這時有抽出了第二獎,我和施明看一看,一位男士正出去領獎。

「這件禮物正合男士用!」莫教授把一隻扁扁的盒子放在他手中。

「一定是墨水筆!」我暗猜。

「拆開它!讓大家看看,」莫教授對領獎的那位先生說:「我知道你沒有結婚,這最合你用!」

那男士懷疑地撕開紙包,裡面是一隻紙盒,打開一看,紙盒內竟是一隻捕老鼠的老鼠夾!

我們大家有笑起來,第三獎是一大盒糖,糖盒內却祗有一顆溶了一半的花生糖。

我們邊笑邊抽獎,結果有的人知道是惡作劇,中了也不敢承認,把我的眼淚都笑了出來。

我們在那兒鬧了一整晚,直到接近午夜,施明才催我走,我真不願離開那個地方,但是想起明天要上班,我不得不依依不捨地與莫教授道了別。

 

459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X 月 X 日

昨天我又霸占了施明的臥室,想來真不好意思。我不想這樣老着面皮住下去,雖然他是我真正的朋友,但是我跟他住在一起,讓別人知道了的話,對他的前途與名譽是一種妨礙。

今天我在圖書館裏就與他提起這件事情,他在課餘進來看我。

「施明,」我跟他說:「你把我的房子找的怎樣了?」

「這幾天我都跟你在一起,昨晚又參加舞會,」他說:「所以我還沒有托朋友去找。」

「我希望你能快一點,因為……」

「你在我家才住了幾天,」他還沒有讓我說完便嚷起來,「怎麼?你不喜歡我的地方?」

「不,不是這樣,」我輕聲說,「我一個人住在你這兒,我用你的住你的地方,吃你的飯,這樣是不對的……」

我看見他的臉色一沉,他顯得很不高興,我第一次看見他這種臉色,於是我止了口。

他沉默着看住我,於是我知道說錯了話。

「我告訴過你幾次了?蒙妮坦?」他牢盯着我問:「我告訴你幾次別計較這些了?」

「我知道,我覺得抱歉這樣告訴你,」我坦率地說:「但是我在擔心別人會說話,那樣便……」

「你怎麼了?蒙妮坦?」他瞪着眼問我,「以前你不是這樣的,以前你不是很有頭腦的?你怎麼現在會想這些愚笨的事情。」

 

460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我看着他,他搖搖頭。

「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,而且我永遠不會去想它,」他告訴我,「我不管別人會說什麼,我知道我很對。我幫助你,因為你是我的朋友——就是這一點,我祗知道這一點!」

我看着他,忽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他揮一揮手,想說什麼却停住了,他靜止一會,笑起來。

我愣愣的看着他,於是我也笑了。

「我們都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,是嗎?」他跟我說。

我點點頭,他說:「那麼以後別再提什麼用我的傭人,吃我的飯這些話了,知道嗎?秀姑很喜歡你,難到你不知道?」

「我很感激,也許這是我唯一能說的了。」我對他講。

「那很好,就這樣,」他說:「我接受你的感激,夠了!」

他一揮手便走,我看着他的背影,我的心底有一陣暖流。我真的愛他,我對自己這樣說。

施明走了沒多久,圖書館的門一開,走進一個春風滿面的少女來,她戴了一項非常流行的帽子,滿面的笑容。

她直走到我面前,停住了,露着很詫異的神色。

「怎麼了?蒙妮坦?連以前的老同事也不認識了?」她在我桌子前嚷着。

「馬小姐!是你!」我看了半天才叫起來。

 

461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是我,」她將手袋在桌上放下,脫下帽子,「怎麼你的記性現在變得這樣壞?」

「你的帽子令我認不出你來,」我從頭到腳看她一會,欣慕地說:「怎麼你變得這樣漂亮,你真的完全不同了。」

「這是什麼話?」她把嘴一翹,打趣地說:「這就是我以前是醜八怪了?」

我和她都笑了起來,我以前見她就是在圖書室內,她總是穿得純純樸樸的,想不到她現在化起粧穿起時裝是那麼地美,這真令我意外。

她周圍巡視一眼,在圖書室內逛了一周,點着頭說:「看樣子你可真的管理得很不錯,」她老資格地說:「那些椅子桌子比我在的時候乾淨得多了!」

 

462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不要一來就對我亂讚,」我說:「坐啊。」

「我一到這兒就像回了家。」她在椅上坐下,突然說:「噢,我是為這個來的。」

她取起手袋,在手袋內取出兩張紅色的帖子,我叫了起來。

「你結婚了!什麼時候?」我尖嚷着。

「噓,噓,保持圖書館清靜,你我要以身作則。」她取笑着說:「這一份給你,另一份是要你代交給施教授的,你與他是好朋友!」

「第一次看見新娘子親自派帖子,」我打趣着,「是什麼時候?」

「後天晚上。」她說:「我故意遲送來,不要你買東西,如果你們買東西來,我穿了婚服也會把你們趕出酒樓去!」

「我連新衣服也沒有!」我叫着,「你太惡作劇了。」

「不准穿新衣服來,」她說:「不然別人都看你,不敢新娘子了!」

我們大笑着,她真是一個樂天派的人,和她在一起總是大說大笑,她似乎永遠不知道什麼是悲哀。

我和她談到東南西北,她突然大叫起來,提起手袋便向門口走。

「見鬼!我談暈了!」她邊拉門邊說:「我那個未來丈夫在大門口等我,我都忘記了!」

她三腳兩步竄了出去,我想說再見也來不及。我祗低頭看了手中的兩份紅色的咭紙一眼,心中的喜悅直泛到臉上。

 

463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晚上我在繪畫班上畫淡彩,施明教我用水的滲透法,他抓着我的手將畫筆滲透到紙上去,我領略得很快。

我在班上沒有將畫畫好,於是回家後我又在客廳畫起來。施明在唱機旁點上一枝綠色的蠟燭,在唱機內放下了 一張蕭邦的曲子*,然後走過來看我畫畫,

他看了一會,在我肩頭拍了兩拍,微笑着。

「怎麼樣?」我抬起頭問。

「我希望我能多教你幾年。」他說。

「為什麼?」我不明白地我問。

「可以讓全世界知道你的名字。」他答。

「你以為我真的有這樣的天才?」我邊畫邊問。

「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天才,像我那些學生,」他說,「但他們第一次抓起畫筆時,他們的手在抖,現在,他們不是都成名了?」

「施明,——」我想一想,我放下筆問:「我以前不明白,現在仍然不明白,為什麼你祗教學生,讓他們都出了名,而你自己的畫那麼好,却從來不參加畫展?」

「抓起你的筆,」他笑着說:「你畫你的畫,我聽我的唱片。」

我聳聳肩,抓起筆畫畫,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黑夜。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,還是在聽音樂,不過這一點我永遠不明白他。

我要怎樣才能明白他呢?我真不知道。 

 

* 一張蕭邦的曲子

 

464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X 月 X 日

我真該死!昨天把馬小姐的請帖交給施明,才聯想起安妮的婚禮,想起安妮的婚期才想起要打電話給安妮!

我離開貝姨家,安妮曾叫我考慮搬到她家去,結果我不但沒有搬,連電話都沒有打,我真的罪不可恕,於是立即打電話給她。

今天是週日,接電話的正是她。

「好哇!」她一聽便叫,「你到還有良心打電話來?」

「安妮真的抱歉,我的記性真的是……」我立即說。

「你連朋友都不要了?」她叫着,「我還有兩個星期結婚,伴娘也失踪,不笑死人才怪!」

「別嚷,別嚷,」我說:「告訴你,我已經搬出來了。」

「我知道,」她說:「我已經打電話到貝姨家去過,她接電話說:『搬了!』立即將電話一扔,我這樣才氣!」

我不禁笑了起來。「我跟她大吵了一場,她才恨我哩!」

「那麼現在搬在哪兒?」她問。

「我住在施明教授家裏。」我說。

電話那邊停了一會,她才叫了一聲:「什麼?」

 

465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不要大驚小怪,我找不到房子,暫時在這兒住幾天。」我告訴她,「這個地方真美,你和歐理德結婚後也該找這種房子。」

「他呢?」安妮問。

「誰呀?他?」

「施明!」她說:「他呢?」

「還在睡覺,」我說:「我昨天半夜記起你,今天一早便打電話給你,他還在睡覺哩。」

「我已經醒了——」聲音在我身後說,我回頭,看見施明站在身後。

「他已經醒了。」我立即對電話筒說。

安妮在那邊叫:「怎麼——?你跟他睡在一間房內?」

「最別那麼髒,安妮!他睡在客廳內。」我笑罵着。

「你真是女霸王,不但霸人房間,還要把他趕到客廳去!」安妮說:「替我向施教授問安。」

「安妮向你問安,」我立即對施明說。

「叫他們來往。」施明說。

「他叫你們來玩。」我跟安妮說。

「很好,反正我和歐理德今天沒有節目。」安妮說:「但是我們不知道地址。」

我跟安妮講了半天,她還是弄不清楚地址,於是我索性叫他們坐巴士到總站,我和施明下斜坡去接他們。

 

466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我們下午便來,要在你們這兒吃飯,」安妮在話筒內叫着,「告訴施明,告訴他晚飯是條件,不然不來了!」

我笑着掛上線,轉身不見了施明,我走出房間,原來他已經在廚房吩咐秀姑買晚飯的菜餚招待客人了。

「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吃飯的?」我愕然地問。

「猜到的。」他說。

我知道他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,如果他決心結婚的話。

我和他吃了早餐後便換了舊褲子到花園內去剪草,又灑了水。後來他坐在園子內看報紙,我坐在石階上用紙和筆畫他的背影。

吃了午飯和他緩緩地踱下斜路去,安妮與歐理德比預約的時間來得早,他們已在巴士站上等侯着。

安妮穿了一件新毛衣,彩色繽紛地站在歐理德身旁,歐理德穿着黑色的上衣,臉上露着每天同一樣的微笑。

我和施明將他們帶回家,歐理德驚異於這兒的風景,安妮却最喜歡那列能望到海的長窗和那張鋪在地上的熊皮。

安妮坐在熊皮上不肯起來,於是我也坐在熊皮上,與她東拉西扯起來。歐理德却跟施明走出花園,大談他們的「藝術」了。

 

467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告訴你一件事,蒙妮坦,」安妮輕聲單獨與我說:「你的那許多男朋友來說,還是施明最好。」

「你不是以前老說法蘭基好?」我反問她。

「哎,時代不同了,是嗎?」安妮老氣橫秋地說:「那時候我也跟你一樣,要男朋友漂亮,有風頭,現在呢,誰稀罕這些!」

「那麼現在稀罕什麼呢?」我問。

「找丈夫,不是嗎?」她兩手一拍,「施明是很好的丈夫典型,難道你不知道嗎?告訴你,找丈夫就是這一種,千萬不能錯過 呀!」

我看着她的表情,我笑了。

「安妮,你把我說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了。」我說:「安妮,你很幸福,而且找到了很好的丈夫。我却是不同的。」

「你又有什麼不同?」她說:「你比我漂亮,你能找到我更好的丈夫。」

「不,我找的不是丈夫,」我搖搖頭,「我要的是生活上的快樂和幸福,我現在年青,我會找自的幸福和快樂。」

「如果你放過施明,你一定會遺恨終生!」她肯定地說。

「安妮,」我笑了,「如果你結婚後到意大利想找事謀生,我教你去做一份職業。」

「什麼?」她睜着圓圓的眼睛。

 

468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「當媒婆。」

「好哇!」她跳起來用手搥我,「我為你設想,你倒過來笑我!」

「好了,好了,」我捉着她的手說:「幫我進廚房去煮咖啡給他們喝。」

我和安妮進廚房弄咖啡,我的烹飪程度是壞得出名的,誰知安妮比我更加不如,兩人七手八腳終算煮好了咖啡,我們將咖啡托出園子。

於是我們四個人在園子中圍成一圈,喝咖啡,曬太陽。安妮發現了石階下面的小艇,她立即嚷着要開艇,歐理德阻止不來,於是我們決定四人開艇去。

我把櫥內的舊衣服都找出來,讓他們換上,又叫他們換上球鞋,我們四人一排跳上艇去。

施明將艇開得很快,我又嚇得大叫,安妮不做男人真是可惜,她不但不怕,還要爬到船頭去把舵,結果施明把一切教了她一遍,她竟獨自開起艇來。

「看,」施明坐到我身邊,指指開着艇的安妮向我說:「安妮的膽子多大,你最沒有用,祗會坐在旁邊叫。」

我氣得沒話講,剛好迎面一陣大浪掠來,艇身向上一跳,我又大叫起來,施明格格地看着我大笑,用手擁住了我。

安妮要將快艇開到對面的小島去,我極力反對,她反駁不過我,於是將艇在海面上兜了兩圈,將艇開回來。


469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我真是活見鬼,當我正要從艇上跳上碼頭時,艇身仰了一仰,我一隻腳跨進海裏,差點整個人跌下睡去,還幸施明很快一手將我拖住。我嚇得面色死灰尖聲大叫,又被施明笑了一場。我發覺在這一方面我真沒有用,我發誓我的下半世永遠也不做千金小姐了。

黃昏的時候我們聚在一起看日落,四週是一片寂靜。安妮依偎在歐理德的懷抱內,我坐在草地上靠在施明的肩膊上注視着海面,歸鳥在我們頭頂飛翔,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。

當紅色的夕陽漸漸沉入海中時,歐理德又開始講他的希臘神話了,他講的那麼美,那麼動聽,這令我們三人都入神地傾聽着。

他講的是 愛神丘比德*的故事,丘比德是一個年青貌美的神,肩上是光芒的雙翼,他携着他的金色的弓箭到處飛翔,當他將箭射中誰的心房,那人就不期然地戀愛了。丘比德將他的箭射向他要射的人,甚至他的母親也被他射了,他的父親也被他射了,最後一次他又射了他自己。

於是歐理德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愛神之戀的故事,我靠在施明的肩膊上迷醉了,我望着天空,我彷彿真的看到了神們的愛情。

施明將他的手握着我,我感覺到我們的愛情——如果愛神又在射箭,我相信這次他已經射中了我。

當月光昇起時,歐理德的故事完了,秀姑出來叫我們吃飯,我們離開花園走進客廳。

餐桌已經佈置妥當,我點燃了兩枝蠟燭,一枝放在安妮面前,一枝放在我很施明的面前。我們邊吃晚飯,邊還談着剛才那愛神的故事。

吃了飯,我一定要施明為我們彈一首曲子,他在鋼琴椅上坐下,他要我站在琴邊。

 

 * 愛神丘比德

 

470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 

 

他開始彈奏 李斯特*的曲子,我靠在琴面靜聽,安妮坐在梳發上,將臉貼在歐理德的胸前,歐理德將手圍繞在她肩上。

在燭光下,在琴聲中,我找到了幸福。

然後,我們又在客廳中下棋,安妮與歐理德對我和施明,聲明誰輸了要下廚幫秀姑去洗碟子。我不會下棋,什麼都要依賴施明,結果差了一步,我們輸給安妮與歐理德。

我和施明實行諾言進廚房洗碟子,安妮和歐理德不好意思袖手旁觀,也進了廚房。

結果四個人塞在廚房內洗碟抹碟,加上秀姑五個人,把秀姑嚇得半死。

「你們發瘋了?你們發瘋了?」秀姑大叫着。

安妮和歐理德玩得很晚才走,走前安妮說喜歡這個地方,要常常來玩。

他們走後,我和施明在客廳聽了一會唱片才睡,臨睡前施明跟我說:「這是我說過的最愉快的星期日。」

 

* 李斯特

  

471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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